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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花园墙头嵌有碎玻璃,围墙像温室的玻璃棚一样热烘烘的。砖缝里长出些桂竹香,包法利夫人打着阳伞经过时,伞边一碰,枯萎的花朵就化作黄色粉末撒落下来;要不然就是,金银花和铁线莲探出墙外,枝条倒垂下来,缠住伞边,在绸伞面上拖一下。

两个人正在谈一个西班牙舞蹈团,不久要在鲁昂剧院演出。

“您去不去?”爱玛问道。

“能去就去。”莱昂答道。

他们彼此就没别的话可谈吗?然而,两个人的眼睛分明在说着更要紧的话;当他们搜索枯肠,说出些无关痛痒的话时,双方都感觉,有一种相同的枯燥乏味向他们袭来;仿佛心灵另有一种絮语,深沉而缠绵,盖过了口中说出的絮语。他们想不到会有这种新鲜的美妙体验,惊诧之余,谁也不想说出自己的感受,也不想弄懂它的由来。未来的幸福,就像热带的沙岸,把充满乡情的滋润情怀,以及馥郁的和风,向遥远的地方吹去,让人如醉如痴,不去操心那些看都看不见的,远在天边的事情了。

有一处,地面被牲口踩得陷了下去,积了一摊烂泥,里面稀稀落落地有几块大青石,必须从上面踩过去。爱玛不时停一会儿,看在什么地方落脚;石头一动,她就摇晃,手臂扬在半空里,身子前倾,眼神犹豫不定。她笑了起来,生怕跌进水洼里。

自家花园到了,包法利夫人推开小栅栏门,跑着登上台阶,就进去了。

莱昂回到事务所。上司不在,他望一眼案卷,削了一枝羽毛笔,最后拿起帽子走了。

他来到阿尔格伊岭上的牧场,躺在森林进口处的枞树下,隔着手指缝,遥望天空。

“多么无聊!”他自言自语说道,“多么无聊!”

他怨天尤人,住在这么个小镇上,交奥梅这样的朋友,又碰上吉约曼先生那样的上司。吉约曼先生戴一副金丝眼镜,蓄一圈红络腮胡,打一条白色领带,心思全扑在业务上,对微妙的情感问题一窍不通,只会摆出一副丁是丁,卯是卯的英国派头,最初时还真的唬住了书记员。至于药剂师的老婆,那倒是诺曼底最贤慧的妻子,温驯得像绵羊,挚爱自己的儿女、父母和亲戚,别人有难就落泪,家里的事概不过问,还讨厌穿胸衣;——可是她行动那样慢吞吞的,听她讲话那样乏味,长得那样平常,谈吐那样狭隘。虽然她三十岁,莱昂二十岁,睡觉门对门,而且每天都要跟她说话,可是书记员压根儿就没想过,她在男人眼里会是个女人,她除了身上穿的裙子,还有什么是女性的。

此外,还有些什么人呢?比内,几个生意人,两三个开小酒馆的,本堂神甫,还有镇长蒂瓦施以及他的两个儿子,这些人有钱,粗鲁,愚钝,自己种地,在家大吃大喝,还虔诚信教,这帮人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在这些嘴脸构成的背景上,爱玛的形象犹如鹤立鸡群,然而也离得更远了,因为他感到,她与他之间,似乎隔着好些莫名的鸿沟。

起初,莱昂曾与药剂师一道,好几次去过爱玛家。夏尔接待他时,好像并不特别觉得奇怪。而莱昂呢,一方面惟恐自己冒昧,另一方面又想跟爱玛亲近,却又觉得跟她亲近几乎不可能,所以不知道如何是好。

4

天气一转冷,爱玛就离开原来卧室,搬到厅房里来住了。厅房是间长方形屋子,天花板低低的,壁炉台上靠镜子的地方,摆着一盆枝杈密密层层的珊瑚。她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看镇上人在便道上来来去去。

莱昂每天要从事务所去金狮客栈两趟。爱玛远远听见他来了,便俯身倾听。小伙子总是那身装束,从窗帘外面一闪而过,头也不回。傍晚时分,爱玛左手托着下巴出神,已经开了头的绒绣撂在膝上,突然瞥见那闪过去的身影,禁不住心里一紧。于是,她站起身来,吩咐开饭。

奥梅先生常在吃晚饭的时候过来;手拿希腊式便帽,为了不惊扰他们,脚步轻轻地走进来,照例总要说上一句:“大家晚上好!”然后走到餐桌旁,在夫妻俩中间的老位子上坐下,向医生打听病人的消息,医生则向他请教,诊费该收多少;然后,就扯些报纸上的消息。这时,奥梅差不多已把报纸消息记得滚瓜烂熟,就一五一十地介绍起来,连同记者的议论,以及国内外各种偶发灾祸的经过;话题说得差不多了,立刻话锋一转,谈论起眼前的菜肴来。有时,他甚至探起身子,殷勤在行地给夫人指出哪块肉最嫩;要不然就转向女佣人,教她怎样烧菜,怎样调味才卫生。他讲起香料、味粉、肉汁和胶冻来,头头是道,让人应接不暇。而且,奥梅先生满脑子的食品做法,比他药店里的药瓶还多。制作各式果酱、香醋和甜酒都是他的拿手活儿,他还知道种种节能新法,掌握保存干酪和处理坏酒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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