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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于我

第一次我和鲁迅见面是在北四川路他家里。他住在楼上,楼下是一家西餐馆,冯雪峰曾经在这楼下一间黑屋子里住过。这时我刚刚负责《北斗》的编辑工作,希望《北斗》能登载几张像《小说月报》有过的那种插图,我自己没有,问过雪峰,雪峰告诉我,鲁迅那里有版画,可以问他要。过几天雪峰说,鲁迅让我自己去他家挑选。一九三一年七月三十日,我和雪峰一道去了。那天我兴致非常好,穿上我最喜欢的连衣裙。那时上海正时兴穿旗袍,我不喜欢又窄又小又长的紧身衣,所以我通常是穿裙子的。我在鲁迅面前感到很自由,一点也不拘束。他拿出许多版画,并且逐幅向我解释。我是第一次看到珂勒惠支的版画,对这种风格不大理会,说不出好坏。鲁迅着重介绍了几张,特别拿出《牺牲》那幅画给我,还答应为这画写说明。这就是《北斗》创刊号上发表的那一张。去年我看到一些考证资料,记载着这件事,有的说是我去要的,有的说是鲁迅给我的。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是我去要的,也是鲁迅给的。我还向鲁迅要文章,还说我喜欢他的文章。原以为去见鲁迅这样的大人物,我一定会很拘谨,因为我向来在生人面前是比较沉默,不爱说话的。可是这次却很自然。后来雪峰告诉我,鲁迅说“丁玲还像一个小孩子”。今天看来,这本是一句没有什么特殊涵义的普通话,但我当时不能理解,“咳,还像个小孩子!我的心情已经为经受太多的波折而变得苍老了,还像个小孩子!”我又想:“难道是因为我幼稚得像个小孩子吗?或者他脑子里一向以为我可能是一个被风雨打蔫了的衰弱的女人,而一见面却相反有了小孩子的感觉?”我好像不很高兴我留给他的印象,因此这句话便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从一九三一年到三三年春天,我记不得去过他家几次。或者和他一道参加过几次会议,我只记得有这样一些印象。鲁迅先生曾向我要《水》的单行本,不止一本,而是要了十几本。他也送过我几本他自己的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给我的书都包得整整齐齐,比中药铺的药包还四四方方,有棱有角。有一次谈话,我说我有脾气,不好。鲁迅说:“有脾气有什么不好?人嘛,总应该有点脾气的。我也是有脾气的。有时候,我还觉得有脾气也很好。”我一点也没有感到他是为宽我的心而说这话的,我认为他说的是真话。我尽管说自己有脾气,不好,实际我压根儿也没有改正过,我还是很任性的。

有一次晚上,鲁迅与我、雪峰坐在桌子周围谈天。他的孩子海婴在另一间屋里睡觉。他便不开电灯,把一盏煤油灯捻得小小的,小声地和我们说话。他解释说,孩子要睡觉,灯亮了孩子睡不着。说话时原有的天真表情,浓浓的绽在他的脸上,这副神情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觉得他始终是一个毫不装点自己,非常平易近人的人。

一九三三年我被国民党绑架,幽禁在南京。鲁迅先生和宋庆龄女士,还有民权保障同盟其他知名人士杨杏佛、蔡元培诸先生在党和左翼文人的协同下,大力营救,向国民党政府发出强烈抗议。国际名人古久烈、巴比塞等也相继发表声明。国内外的强烈的舆论,制止了敌人对我的进一步迫害。国民党不敢承认他们是在租界上把我绑架走的,也不敢杀我灭口。国民党被迫采取了不杀不放,把我“养起来”的政策。鲁迅又转告赵家璧先生早日出版我的《母亲》,又告知我母亲在老家的地址,仔细叮咛赵先生把这笔稿费确实寄到我母亲的手中。

一九三六年夏天,我终于能和党取得联系,逃出南京,也是由于曹靖华受托把我的消息和要求及时报告给鲁迅,由鲁迅通知了刚从陕北抵达上海的中央特派员冯雪峰同志。是冯雪峰同志派张天翼同志到南京和我联系并帮助我逃出来的。遗憾的是我到上海时,鲁迅正病重,又困于当时的环境,我不能去看他,只在七月中旬给他写了一封致敬和慰问的信。哪里知道就在我停留西安,待机进入陕北的途中,传来了鲁迅逝世的噩耗。我压着悲痛以“耀高丘”的署名给许广平同志去了一封唁函,这便是我一生中给鲁迅先生三封信中惟一留存着的一封。现摘录于下:

无限的难过汹涌在我的心头……我两次到上海,均万分想同他见一次,但因为环境的不许可,只能让我悬想他的病躯,和他扶病力作的不屈精神!现在却传来如此的噩耗,我简直不能述说我的无救的缺憾了!……这哀恸是属于我们大众的,我们只有拚命努力来纪念世界上这一颗陨落了的巨星,是中国最光荣的一颗巨星!……

而鲁迅先生留给我的文字则是一首永远印在心头,永远鞭策我前进的一首绝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悼丁君》:

如磐夜气压重楼,

剪柳春风导九秋。

瑶瑟凝尘清怨绝,

可怜无女耀高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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