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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于我

后来,我实在忘记是什么时候的后来了,我听人说,从哪里听说也忘记了,总之,我听人说,鲁迅收到我信的时候,荆有麟正在他的身边。荆有麟说,这信是沈从文化名写的,他一眼就认得出这是沈从文的笔迹,沈从文的稿子都是用细钢笔尖在布纹纸上写的这种蝇头小楷。天哪,这叫我怎么说呢?我写这封信时,还不认识胡也频,更不认识沈从文。我的“蝇头小楷”比沈先生写的差远了。沈先生是当过文书,专练过字的嘛。真不知这个荆有麟根据什么作出这样的断言。而我听到这话时已是没有什么好说了的时候。去年,湖南人民出版社专门研究鲁迅著作的朱正同志告诉我说,确是有这一误会。他抄了一段鲁迅先生给钱玄同的信作证明,现转录如下:

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日鲁迅致钱玄同信云:

且夫“孥孥阿文”(指沈从文——朱正注),确尚无偷文如欧阳公(指欧阳兰)之恶德,而文章亦较为能做做者也。然而敝座之所以恶之者,因其用一女人之名,以细如蚊虫之字,写信给我,被我察出为阿文手笔,则又有一人扮作该女人之弟来访(指胡也频),以证明实有其扮……(《鲁迅书信集》上卷第七十二页)

大革命失败后,上海文坛反倒热闹起来了,鲁迅从广州来到上海,各种派别的文化人都聚集在这里,我正开始发表文章,也搬到了上海,原来我对创造社的人也是十分崇敬的,一九二二年我初到上海,曾和几个朋友以朝圣的心情找到民厚里,拜见了郭沫若先生,邓均吾先生,郁达夫先生出门去了,未能见到。一九二六年我回湖南,路过上海,又特意跑到北四川路购买了一张创造社发行的股票。虽然只花了五元,但对我来说已是相当可观的数目了。可是在这时,我很不理解他们对鲁迅先生的笔伐围攻。以我当时的单纯少知,也感到他们革命的甲胄太坚,刀斧太利,气焰太盛,火气太旺,而且是几个人,一群人攻击鲁迅一个人。正因我当时无党无派,刚刚学写文章,而又无能发言,便很自然地站到鲁迅一边。眼看着鲁迅既要反对当权的国民党的新贵,反对复古派,反对梁实秋新月派,还要不时回过头来,招架从自己营垒里横来的刀斧和射来的暗箭,我心里为之不平。我又为鲁迅的战斗不已的革命锋芒和韧性而心折。而他还在酣战的空隙里,大力介绍、传播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我读这些书时,感到受益很多,对鲁迅在实践和宣传革命文艺理论上的贡献,更是倍加崇敬。我注视他发表的各种长短文章,我丝毫没有因为他不曾回我的信而受到的委屈影响我对他的崇拜。我把他指的方向当作自己努力的方向,在写作的途程中,逐渐拨正自己的航向。当我知道了鲁迅参加并领导左翼作家联盟工作时,我是如何的激动啊!我认为这个联盟一定是最革命最正确的作家组织了。自然,我知道“左联”是共产党领导的,然而在我,在当时一般作家心目中,都很自然地要看看究竟是哪些人,哪些具体的人在“左联”实现党的领导。一九三○年五月,潘汉年同志等来找我和胡也频谈话时,我们都表示乐意即刻参加。当九月十七日晚“左联”在荷兰餐馆花园里为庆祝鲁迅五十寿诞的聚餐后,也频用一种多么高兴的心情向我描述他们与鲁迅见面的情形时,我也分享了那份乐趣。尽管我知道,他并没有、也不可能向鲁迅陈述那件旧事,我心里仍薄薄地拖上一层云彩,但已经不是灰色的了!我觉得我同鲁迅很相近,而且深信他会了解我的,我一定能取得他的了解的。

一九三一年五月间吧,我第一次参加“左联”的会议,地点在北四川路一个小学校里,与会的大多数人我都是新相识。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发言。会开始不久,鲁迅来了,他迟到了。他穿一件黑色长袍,着一双黑色球鞋,短的黑发和浓厚的胡髭中间闪烁的是一双铮铮锋利的眼睛,然而在这样一张威严肃穆的脸上却现出一副极为天真的神情,像一个小孩犯了小小错误,微微带点抱歉的羞涩的表情。我不须问,好像他同我是很熟的人似的,我用亲切的眼光随着他的行动,送他坐在他的座位上。怎么他这样平易,就像是全体在座人的家里人一样。会上正有两位女同志发言,振振有词地批评“左联”的工作,有一位还说什么“老家伙都不行,现在要靠年轻人”等等似乎很有革命性,又很有火气的话。我看见鲁迅仍然是那么平静地听着。我虽然没有跑上前去同他招呼,也没有机会同他说一句话,也许他根本没有看见我,但我总以为我看见过他了,他是理解我的。我甚至忘了他没有回我信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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