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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

“小瘦丫头儿……你不懂得我。”

那一晚,他始终不能成眠。第二天的深夜,他潜入伊的房间,在伊的枕头边留下三万元的存折,悄悄地离队出走了。一路上,他明明知道绝不是心疼着那些退伍金的,却不知道为什么不住地流着眼泪。

几支曲子吹过去了。现在伊又站到阳光里。伊轻轻地脱下制帽,从袖卷中拉出手绢揩着脸,然后扶了扶太阳镜,有些许傲然地环视着几个围观的人。高个子挨近他,用痒痒的声音说:

“看看那指挥的,挺好的一个女的呀!”

说着,便歪着嘴,挖着鼻了。他没有做声,而终于很轻地笑了笑。但即使是这样轻的笑脸,都皱起满脸的波纹来。伊留着一头乌油油的头发,高高地梳着一个小髻。脸上多长了肉,把伊的本来便很好的鼻子,衬托得尤其的精神了。他想着:一个生长,一个枯萎,才不过是五年先后的事!空气逐渐有些温热起来。鸽子们停在相对峙的三个屋顶上,凭那个养鸽的怎么样摇撼着红旗,都不起飞了。它们只是斜着头,愣愣地看着旗子,又拍了拍翅膀,而依旧只是依偎着停在那里。纸银的灰在离地不高的地方打着卷、飞扬着。他站在那儿,忽然看见伊面向着他。从那张戴着太阳镜的脸,他很难于确定伊是否看见了他。他有些青苍起来,手也有些抖索了。他看着伊也木然地站在那里,张着嘴。然后他看见伊向这边走来。他低下头,紧紧地抱着喇叭。

他感觉到一个蓝色的影子挨近他,迟疑了一会,便同他并立着靠在墙上,他的眼睛有些发热了,然而他只是低弯着头。

“请问——”伊说。

“……”

“是你吗?”伊说,“是你吗?三角脸,是……”伊哽咽起来,“是你,是你。”

他听着伊哽咽的声音,便忽然沉着起来,就像海滩上的那夜一般。他低声说:

“小瘦丫头儿,你这小瘦丫头儿!”

他抬起头来,看见伊用绢子捂着鼻子、嘴。他看见伊那样的抑住自己,便知道伊果然的成长了。伊望着他,笑着。他没有看见这样的笑,怕也有十数年了。那年打完仗回到家,他的母亲便曾类似这样地笑过。忽然一阵振翼之声响起,鸽子们又飞翔起来了,斜斜地划着圈子。他们都望着那些鸽子,沉默起来,过了一会,他说:

“一直在看着你当指挥,神气得很呢!”

伊笑了笑,他看着伊的脸,太阳镜下面沾着一小滴泪珠儿,很精细地闪耀着。他笑着说:

“还是那样好哭吗?”

“好多了。”伊说着,低下了头。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都望着越划越远的鸽子们的圈圈儿。他夹着喇叭,说:

“我们走,谈谈话。”

他们并着肩走过愕然着的高个子。他说:

“我去了马上来。”

“呵呵。”高个子说。

伊走得很婷婷然,然而他却有些伛偻了,他们走完一栋走廊,走过一家小戏院,一排宿舍,又过了一座小石桥。一片田野迎着他们,很多的麻雀聚栖在高压线上。离开了充满香火和纸银的气味,他们觉得空气是格外的清新舒爽了。不同的作物将田野涂成不同深浅的绿色的小方块。他们站住了好一会,都沉默着。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幸福的感觉涨满了他的胸膈。伊忽然地把手伸到他的臂弯里,他们便慢慢地走上一条小坡堤。伊低声地说:

“三角脸。”

“嗯。”

“你老了。”

他摸了摸秃了大半的、尖尖的头,抓着,便笑了起来。他说:

“老了,老了。”

“才不过四五年。”

“才不过四五年。可是一个日出,一个日落呀!”

“三角脸——”

“在康乐队里的时候,日子还蛮好呢,”他紧紧地夹着伊的手,另一只手一晃一晃地玩着小喇叭。他接着说,“走了以后,在外头混,我才真正懂得一个卖给人的人的滋味。”

他们忽然噤着,他为自己的失言恼怒地瘪着松弛的脸。然而伊依然抱着他的手。伊低下头,看着两只踱着的脚。过了一会儿,伊说:

“三角脸——”

他垂头丧气,沉默不语。

“三角脸,给我一根烟。”伊说。

他为伊点上烟,双双坐了下来。伊吸了一阵,说:

“我终于真找到你了。”

他坐在那儿,搓着双手,想着些什么。他抬起头来,看看伊,轻轻地说:

“找我,找我做什么?”他激动起来了,“还我钱是不是?……我可曾说错了话么?”

伊从太阳镜里望着他的苦恼的脸,便忽而将自己的制帽盖在他的秃头上。伊端详了一番,便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

“不要弄成那样的脸吧,否则你这样子倒真像个将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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