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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

记得很清楚:那时对着那样的站着的、并且那样轻轻地淌泪的伊,始而惶惑,继而怜惜,终而油然地生了一种老迈的心情。想起来,他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的。从那个霎时起,他的心才改变成为一个有了年纪的人的心了。这样的心情,便立刻使他稳重自在。他接着说:

“开玩笑,这是怎么的了,小瘦丫头儿!”

伊没有回答。伊努力地压抑着,也终于没有了哭声。月亮真是美丽,那样静悄悄地照明着长长的沙滩、碉堡和几栋营房,叫人实在弄不明白:何以造物要将这么美好的时刻,秘密地在阒无一人的夜更里展露呢?他捡起吉他琴,任意地拨了几个和弦。他小心地、讨好地、轻轻地唱着:

——王老七,养小鸡,

叽咯叽咯叽……

伊便不止地笑了起来。伊转过身来,用一只无肉的腿,向他轻轻地踢起一片细沙。伊忽然地又一个转身,擤了很多的鼻涕。他的心因着伊的活泼,像午后的花朵儿那样绽然地盛开起来。他唱着:

王老七……

伊揩好了鼻涕,盘腿坐在他的面前。伊说:

“有烟么?”

他赶忙搜了搜口袋,递过一支雪白的纸烟,为伊点上火。打火机发着殷红的火光,照着伊的鼻端。头一次他发现伊有一只很好的鼻子,瘦削、结实,且因留着一些鼻水,仿佛有些凉意。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下头,用夹住烟的右手支着颐。左手在沙地上歪歪斜斜地画着许多小圆圈。伊说:

“三角脸,我讲个事情你听。”

说着,白白的烟从伊的低着的头,袅袅地飘了上来。他说:

“好呀,好呀。”

“哭一哭,好多了。”

“我讲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差不多——”

“哦,你是猴子啦,小瘦丫头儿!”

“差不多。月亮也差不多。”

“嗯。”

“唉,唉!这月亮。我一吃饱饭就不对。原来月亮大了,我又想家了。”

“像我吧,连家都没有呢。”

“有家。有家是有家啦,有什么用呢?”

伊说着,以臀部为轴,转了一个半圆。伊对着那黄得发红的大大的月亮慢慢地抽着纸烟。烟烧得“丝丝”作响。伊掠了掠伊的头发,忽然说:

“三角脸。”

“呵。”他说,“很夜了,少胡思乱想。我何尝不想家吗?”

他于是站了起来。他用衣袖擦了擦吉他琴上的夜露,一根根放松了琴弦。伊依旧坐着,很小心地抽着一截烟屁股,然后一弹,一条火红的细弧在沙地上碎成万点星火。

“我想家,也恨家里。”伊说,“你会这样吗?你不会。”

“小瘦丫头儿,”他说,将琴的胴体抬到肩上,仿佛扛着一枝枪。他说:“小瘦丫头,过去的事,想它做什么?我要像你,想,想!那我一天也不要活了!”

伊霍然地站立起来,拍着身上的沙粒。伊张着嘴巴打起哈欠来。眨了眨眼,伊看着他,低声地说:

“三角脸,你事情见得多。”伊停了一下,说,“可是你是断断不知道:一个人被卖出去,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他猛然地说,睁大了眼睛。伊看着他的微秃的,果然有些儿三角形的脸,不禁笑了起来。

“就好像我们乡下的猪、牛那样的被卖掉了。两万五,卖给他两年。”伊说。

伊将手插进口袋里,耸起板板的小肩膀,背向着他,又逐渐地把重心移到左腿上。伊的右腿便在那里轻轻地踢着沙子,仿佛一只小马儿。

“带走的那一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娘躲在房里哭,哭得好响,故意让我听到。我就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哼!”

“小瘦丫头!”他低声说。

伊转身望着他,看见他的脸很忧戚地歪扭着,伊便笑了起来:

“三角脸,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呢!”

说着,伊又躬着身子,擤了一把鼻涕。伊说:

“夜了。睡觉了。”

他们于是向招待所走去。月光照着很滑稽的人影,也照着两行孤独的脚印。伊将手伸进他的臂弯里,瞌睡地张大了嘴打着哈欠。他的臂弯感觉到伊的很瘦小的胸。但他的心却充满另外一种温暖。临分手的时候,他说:

“要是那时我走了之后,老婆有了女儿,大约也就是你这个年纪吧。”

伊扮了一个鬼脸,蹒跚地走向女队员的房间去。月在东方斜着,分外的圆了。

锣鼓队开始了作业了。密密的脆皮鼓伴着撼人的铜锣,逐渐使这静谧的午后扰骚了起来。他拉低了帽子,站立了起来。他看见伊的左手一晃,在右腋里夹住一根银光闪烁的指挥棒。指挥棒的小铜球也随着那样一晃,有如马嘶一般地轻响起来。伊还是个指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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