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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鳗

——矮凳桥的鱼非鱼小酒家

林斤澜

自从矮凳桥兴起了纽扣市场,专卖纽扣的商店和地摊,糙算也有了六百家。早年间,湖广客人走到县城,就是不远千里的稀客了。没有人会到矮凳桥来的,翻这个锯齿山做什么?本地土产最贵重的不过是春茶冬笋,坐在县城里收购就是了。现在,纽扣——祖公爷决料不着的东西——却把北至东三省、蒙古,南到香港的客人都招来了。接着,街上开张了三十多家饮食店,差不多五十步就有一家。这些饮食店门口,讲究点的有个玻璃阁子,差点的就是个摊子,把成腿的肉、成双的鸡鸭、花蚶港蟹、会蹦的虾、吱吱叫的鲜鱼……全摆到街面上来,做实物招牌,摊子里面一点,汤锅蒸锅热气蒸腾,炒锅的油烟弥漫。这三十多家饮食,把这六百家的纽扣,添上了开胃口吊舌头的色、香、味,把成条街都引诱到喝酒吃肉过年过节的景象里。

拿实物做广告,真正的招牌倒不重要了。有的只写上个地名:矮凳桥饭店。有的只取个吉利:隆盛酒楼。取得雅的,也只直白地叫做味雅餐馆。惟独东口溪边有一家门口,横挂匾额,上书“鱼非鱼小酒家”,可算得特别。

这里只交代一下这个店名的由来,不免牵扯到一些旧人旧事,有些人事还扯不清,只好零零碎碎听凭读者自己处理也罢。

店主人是个女人家,有名有姓,街上却只叫她个外号:溪鳗。这里又要交代一下,鳗分三种:海鳗、河鳗、溪鳗。海鳗大的有人长,蓝灰色。河鳗粗的也有手腕粗,肉滚滚一身油,不但味道鲜美,还滋阴补阳。溪鳗不多,身体也细小,是溪里难得的鲜货。这三种鳗在生物学上有没有什么关系,不清楚。只是形状都仿佛蛇形,嘴巴又长又尖,密匝匝锋利的牙齿,看样子不是好玩的东西,却又好吃。这三种鳗在不同的水域里,又都有些兴风作浪的传说。乡镇上,把一个女人家叫做溪鳗,不免把人朝水妖那边靠拢了。

不过,这是男人的说法。女人不大一样。有的女人头疼脑热,不看医生,却到溪鳗那里嘁嘁喳喳,一会儿,手心里捏一个纸包赶紧回家去。有的饭前饭后,爱在溪鳗店门口站一站,听两句婆婆妈妈的新闻。袁相舟家的丫头她妈,就是一天去站两回三回的一个。

这天早晨,丫头她妈煮了粥就“站”去了。回来把锅里的剩粥全刮在碗里,把碗里的剩咸菜全刮在粥里,端起来呼噜喝一大口,说:“溪鳗叫你去写几个字呢。”

袁相舟穷苦潦倒的时候,在街上卖过春联,贴过“代书”的红纸,街坊邻居叫写几个字,何乐不为,答应一声就走了去。

这家饮食店刚刚大改大修,还没有全部完工。先前是开一扇门进去,现在整个打开。后边本来暗洞洞的只一扇窗户,窗外是溪滩,现在接出来半截,三面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真是豁然开朗。这接出来的部分,悬空在溪滩上边,用杉篙撑着,本地叫做吊脚楼的就是。

还没有收拾停当,还没有正式开张。袁相舟刚一进门,溪鳗就往里边让。袁相舟熟人熟路的,径直在吊脚楼中间靠窗坐下,三面临空,下边也不着地,不觉哈了一口气,好不爽快。这时正是暮春三月,溪水饱满坦荡,好像敞怀喂奶、奶水流淌的小母亲。水边滩上的石头,已经晒足了阳光,开始往外放热了;石头缝里的青草,绿得乌油油,箭一般射出来了;黄的紫的粉的花朵,已经把花瓣甩给流水,该结籽结果的要灌浆坐果了;就是说,夏天扑在春天身上了。

一瓶烫热的花雕递到袁相舟手边,袁相舟这才发觉一盘切片鱼饼,一双筷子一个酒杯不知什么时候摆上桌子。心想先前也叫写过字,提起笔来就写三个大字:“鱼丸面,”下边两行小字:“收粮票二角五,不收粮票三角。”随手写下,没有先喝酒的道理,今天是怎么了?拿眼睛看着溪鳗……

素日,袁相舟看溪鳗,是个正派女人,手脚也勤快,很会做吃的。怎么说很会做呢?不但喜欢做,还会把这份喜欢做了进去,叫人吃出喜欢来。她做的鱼丸鱼饼,又脆又有劲头,有鱼香又看不见鱼形。对这样的鱼丸鱼饼也还有不实之词,对这个做鱼丸鱼饼的女人家,有种种稀奇传说,还有这么个古怪外号,袁相舟都以为不公道。

追究原因,袁相舟觉着有两条:一是这个女人长了个鸭蛋脸,眼窝还里眍。本地的美人都是比月亮还圆,月亮看去是扁的,她们是圆鼓鼓的。再是本地美人用不到过三十岁,只要生了两个孩子就出老了。这个女人不知道生过孩子没有,传说不一,她的年纪也说不清。袁相舟上中学的时候,她就鲜黄鱼一样戳眼了。现在袁相舟鹤发童颜一个退休佬,她少说也应当有五十。今天格子布衫外边,一件墨绿的坎肩,贴身,干净,若从眼面前走过去,那袅袅的,论腰身,说做三十岁也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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