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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家庄杂感

据说当今之世,各国文学都趋向内在世界,心理,自我,意识,下意识,人性,价值观念……据说中国小说的传统,是着力外在世界,行为,动作,有头有尾的情节,着重白描手法,单线平涂……

在理!

不过文学上趋向内在世界,过去也有过。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七十多岁的歌德说过:“大多数德国青年作家惟一的缺点,就在于他们的主观世界里既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不能到客观世界里去找材料。他们至多也只能找到合自己胃口,与主观世界相契合的材料……”在另外的地方,歌德把当时的文学表现,叫做“孱弱”。歌德长寿博学,晚年通情达理,他说了不少有意思的话,很可参考。不过也只能参考吧,究竟是一位“大洋古”呀。

我们现在的青年,在主观世界里寻找些什么,我还不能理解恰当,但我感觉到有“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为什么显见得重要呢?是因为被我们遗忘。我们有“被遗忘的角落”。怎么又会遗忘了呢?那是因为禁忌。禁忌和遗忘,使我们的东西“虚假”呀。能不能够不要“孱弱”,也不要“虚假”呢?总会有一个长谈的深夜,忽然掀开窗帘,晨曦耀眼,烟雾失色,我们豁然开朗。

我们有过雄健的小说,试想水泊梁山,那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汉,做下滔天的事业。却说京都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名唤豹子头林冲,吃衙内凌辱,高俅那厮陷害,拆散了夫妻,刺配沧州,野猪林里险些送掉性命……这一跟头非同小可,把个教头跌成了贼配军。故事起落紧凑,情节跌宕回旋。只是细细看来,林冲心里怎样,却是一笔也无。那娘子赶来送行,“一时哭倒,声绝在地”。随着也只是“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动”两句套话,把五脏六腑打发了。风雪山神庙那一回书,着实提神醒目,单看那雪吧:

纷纷扬扬下起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

到晚来,那雪越下得紧了。

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下得正紧。

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做理会。”……

小说总要说些事情,难得事情让人物一落千丈。走投无路时,看见了人物的“寻思”“想起”,却所思所想又都是些“事”,不见“情”。还不及“雪”上头的笔墨多些。

换了个朝代,出来了一部《红楼梦》,有了个“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林黛玉,这一位姓林的心事,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随便摘引一段且看如何: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泪又下来……

到此,“事”上头见略,“情”上头着重详尽了。说中国小说一律不重视心理描写,到了《红楼梦》,就显出这种说法失之片面了。还要说中国的传统里头,缺少探索内心这么一大块,那就不能自圆其说了。

小说原来和别的事物一样,有一个自身的发展过程。外国和中国的小说,都是从记事开始,记轶事异闻,以后写故事,写人物,写人物的性格,写人物的内心活动……当然发展过程中有跳跃有停滞,有轻有重,更有所长所短,这样有了不同的传统。

林黛玉的内心叙述,说是详尽,那是不错的吧。请看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以后所喜者所惊者所悲者所叹者,一一叙述下来,无不合情合理。真是层次分明,顺理成章。

但是,这真实吗?想当时林黛玉悲悲切切,她的身世飘零,生性多情善感。差不多的几句话,宝钗听了,不过“不觉怔了”。宝玉一听,就如“轰雷掣电”:她那小心眼里,怎么能够那样有条有理,一层层展开,一步步收拢?就是薛宝钗的“不觉怔了”,那个“怔”字里头,也得如乱麻,立刻是理不出头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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