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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家庄杂感

林斤澜

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特别匆忙,好像在哪儿也没有站住,冬天已经换成了夏天。起先是可惜叫“浩劫”劫走了的时间,紧抓紧挠地抢点回来。后来自己倒想从容一些,但是总有几件事情在身背后追着,仿佛欠了一屁股的债。好容易还掉几件,低头一看,新债早已上来,上的更比还的快。“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吗?这话不过是自嘲罢咧,实际痒还是痒,愁还是愁。

上月到山东淄博十来天,就和逃债一般,半夜里悄悄上的火车。车轮一转,不觉长吁,仿佛一了百了。

火车开进辽阔的华北平原,那是开进黑油油的粮仓,也是开进黑滚滚的古战场,因为是夜里,这辽阔又显见深沉了。仿佛没有穷尽的空间,也没有穷尽的时间,人呢,只不过忙忙碌碌的蚂蚁,跟一粒黄沙,也费老大的劲。但,就有的沙粒竟打磨成了金子,成了地上的星星。就有的积攒成了嵌在人间的月亮,忙碌的生活因此光彩起来……

在到淄博的火车上,我怎么不思想淄水博山间的蒲松龄呢?那正经是无穷无尽哩,一个蝼蚁的生活,忙忙碌碌里,打磨积攒着的生命。他留下来的光芒,300年后的今天,好像还色谱迷离,光度明灭,只好说“不求甚解”吧。

到淄博的第一天,就忙不迭地和热情的主人家说,我是怀着“朝圣”的心情来的,我是到了短篇小说的老祖宗家乡来了。我急不择言地说,世界上一提短篇小说,就是契诃夫啦,莫泊桑啦,他们当然是佼佼者,是灿烂的星座,但是我们的留仙老先生、柳泉居士呢?蒲松龄出生于1640年,1715年回归道山。比那位还早二百来年呢!

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

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

这首诗早先读过。那时候年轻,读后很有些“抱不平”。冷雨寒灯,布袍萧索,多么的清苦。白天教三五顽童,夜里捉笔吟哦,穷年累月,直到两鬓如丝,志异书成,不过共笑之,多么的寂寞。那年头读书人没有别的出路,只有赶考方是正途。蒲老先生从青春年少,考到老态龙钟,考篮子都拎破不知多少了,七十一岁古稀之年,才“援例成为贡生”。这又是多么的屈辱。

年轻时候我还想,若是穷居闹市也还可以。他老先生七十多年漫漫岁月,蛰居僻乡,这日子怎生得过!我年纪日渐老大,遭逢这劫那劫,寻思能够扎根角落,少受干扰,笔耕终生,未必不是大好的事。须知蒲老先生的笔耕,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那时候这上头不能够得到一文稿费,也不算正经玩意,没有人前露脸的风头,名声在外的甜头。只是一味的“孤愤”,一个劲儿的呕心沥血。想到这里,不禁惊服。有“穷而后工”,“文章憎命达”,有“了此一生,方有佳作”这些警句摆在那儿啊,不免心头怦怦然,因此说是惊服。

当我在淄博宾馆住下,屋里有沙发地毯,有浴室,天天晚上有两个小时的热水。有用得着的台灯,还有用不着的电话。窗户上赫然嵌着空调箱。我知道蒲家庄离这里不过四五十里路,院子里停着吉普车,说声去,要不了一个小时就会站在蒲松龄故居门前了。这倒担心起来,这个故居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几年走过一些地方,看过一些名胜。有的朱红翠绿,穿廊过厅,拾级登台,“草堂”也俨然是“庙堂”了。有的水池假山,雕栏画栋,却立着一个现代化的塑像。本来沉吟的诗人,困顿的墨客,也都昂首挺胸,或高瞻远瞩,或深目雄视。那横溢的现代精神,漫着、漾着、淹着典雅的庭院。

我的房间里天天有人来谈天,有年轻的同行,有更加年轻的业余作者。常常倾听青年的谈吐到深夜,为了始终心领神会,借重据说是等于自杀的烟卷。感谢他们的敏感,他们尖锐的探索,打开我生锈了的思想。特别是直率的指责,使我震惊,由震惊而振作起来。去年在庐山,今春在峨嵋,都有青年作家不嫌弃我,当面指出我的观点陈旧了。在蒲老先生的家乡,有天来了位更加年轻的作者,坐下来就说我昨天在会上的讲话,反映不错,但她听了一点也不新鲜。青年中间有一种电波,传递信息直如迅雷不及掩耳。在首都和在千山万水之外的城市,会听见同样的新派议论,都像刚出屉的馒头似的烫手。江河湖海挡不住一同沉浸在一个思潮里。可是又不完全就是这样,也有近在咫尺,却是绝缘。北京城里和郊区的文学青年,偏偏互不传导。城里,着迷在主观世界,寻找新派观念的时候,郊区农村执著老派,打整客观世界。从这看来,思潮又不如长头发和半高跟,能够上山下乡通行无阻了。

我听到的议论中,有的一时实无力考究。不过有近似“雕虫小技”的,又事关本行手艺,倒还琢磨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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