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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慰劳品分配完毕是九点多钟。焕之回到房里,重又想那时时在脑里旋转的乡村师范的题目。他想到农民的政治认识,他想到农村的经济压迫,他想到改进农业技术,他想到使用机器;乡村师范,正如一帖期望能收百效的药,哪一方面应该清,哪一方面应该补,必须十分审慎斟酌,才能面面见功。他几次提笔预备写上纸面,但几次都缩住了,以为还没想得充分周妥。旗呀,枪呀,火呀,血呀的一些影子,又时时在他心门口闪现着,引诱着,仿佛还在那样轻轻地呼唤:“出来吧!出来吧!今天此刻,亏你还坐得住!出来吧!出来吧!”

写成一张纸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了,匆匆吃过午饭,一双脚再也不肯往房里走,他便跑出了学校。电车已经停开,因为电车工人有他们的集会。几个邮差骑着脚踏车飞驰而过,不再带着装载信件的皮包或麻布袋,手里都提一个包扎得很方正的纸包,是预备去亲手赠与的慰劳品。

他觉得马路间弥漫着异样的空气。很沉静,然而是暴风雨立刻要到来以前那一刹那的沉静;很平安,然而是大地震立刻要爆发以前那一刹那的平安。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狂人一样的光,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神经末梢都被激动了的神色;虽然有的是欢喜,有的是忧愁,有的是兴奋,有的是恐慌,他们的情绪并不一致。昨天乐山说的钱塘潮的比喻倏地浮上心头,他自语道:“他们听着那笼罩宇宙吞吐大气的巨声,一时间都自失在神秘的诧愕里了。啊!伟大的声音!表现‘力’的声音!”

突然间,一阵连珠一般的爆竹声冲破了沉静平安的空气;马路两旁的人都仰起了头。焕之对准大众视线集注的所在看去,原来是一家广东菜馆,正在挂起那面崭新的旗帜;旗幅张开来,青呀,白呀,尤其是占着大部分的红呀,鲜明地强烈地印入大众的眼,每个人的两手不禁飞跃一般拍起来。

“中国万岁啊!革命万岁啊!”正像钱塘江的潮头一经冲到,顿时成为无一处不跃动无一处不激荡的天地;沉静和平安从此退让,得不到人家一些儿怜惜或眷恋。涨满这条马路的空间的,是拍掌和欢呼的声音。

一手按着腰间的手枪的“三道头”以及肩上直挂着短枪的“印捕”眼光光地看着这批类乎疯狂的市民,仿佛要想加以干涉,表示他们的威严;然而他们也聪明,知道如果加以干涉,无非是自讨没趣,故而只作没看见,没听见,依然木偶似地站在路中心。

焕之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被一种力量举起,升在高空中;同时一颗心化为不知多少颗,藏在那些拍掌欢呼的人们腔子里的全都是。因为升在高空中,他想,从此要飞翔了!因为自家的心就是人们的心,他想,从此会博大了!他不想流泪,他不去体会这一刻的感情应该怎样描写;他只像瞻礼神圣一样,重又虔诚地看一眼那面青呀白呀尤其是占着大部分的红呀的崭新的旗帜。

他觉得双腿增添了不少活力,便急步往北跑。这家那家的楼头相继伸出那面动人的旗帜来,每一面伸出来,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砰!……砰!……砰!”

“听!火车站的枪声!”

路人侧着耳听,显出好奇而又不当一回事的神色,有如七月十四日听法国公园里燃放声如放炮的焰火。

“劳动的朋友们!你们开始使用你们的武装了!在火车站的一部分敌人部队,只供你们新发于硎的一试而已。你们还┮……”焕之这样想,步子更大更急,直奔火车站而去。

二十六

大海的浪潮涌起,会使海面改观。然而岂止海面呢?潮从通海的江河冲进来,江河里的大船巨舶便失了魂似地颠簸起来;又从江河折入弯曲的小河,小河里的水藻以及沿岸的草木也就失去了它们的平静,浮呀,沉呀,动呀,荡呀,好久好久,还是不见停息。

那壮大的潮头还没冲到上海的时候,好比弯曲小河的乡镇间已经感到了时代的脉搏,失去了它的平静;用前面叙过的话来说,就是听到了隆隆隆的潮声了。

镇上人中间,对于这个不平静最敏感的,你道是谁?

就是那年新年里,在训练灯会里“采茶姑娘”的所在的门口,穿着玄色花缎的皮袍子,两个袖口翻转来,露出柔软洁白的羊毛,两手撑在腰间,右手里拿一朵粉红的绢花,右腿伸前半步,胸膛挺挺的,站成个又威风又闲雅的姿势的,那个蒋老┗ⅰ—蒋士镳。十年的岁月,只在他的胖圆脸的额上淡淡地刻了几条皱纹;眼睛还是像老虎眼一样,有摄住别人的光芒,胸膛也还是挺挺的。他懂得外面万马奔腾地冲过来的是什么样一种势力,他又明白自己是什么样一等人,自己在社会间处什么样一个地位。一向处在占便宜的一面,假如从今世运转变,自己处处都得吃亏。那是多么懊恼的事?然而他只把忧虑隐藏在心里,不愿意挂到嘴唇边来唱。唱是徒然表示自己心虚没用而已,再没有其他意义;以强者自负的他,关于这一层当然清楚。但是到底“言为心声”,他在儿子面前吐露了似乎事不干己的一句感叹话:“革命到来的时候,不知道要搅成怎么样一个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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