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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街上不再见电车往来。电车是都市的脉搏,现在却停顿了。往来各口岸的轮船抛着锚只是不开。轮船是都市的消化器官和排泄器官,现在却阻塞了。血流停顿,出纳阻塞,不是死象是什么?那班吸血者几十年惨淡经营造成的这个有世界意义的现代都市上海,顿时变成了死的上海。

然而死了的仅是都会这个怪物而已。——这就是说,不死的,乃至蓬蓬勃勃有春草怒生似的气势的,正在这死骸里激剧地增长,那是爱民族愿为民族而献身的心!

焕之怀着那样一颗心,在荒凉的马路上走着。仲夏的太阳光已有叫人发汗的力量。他本可以坐人力车,但是想着酱赤的背心上汗水像小蛇一般蜿蜒流下来的景象,就宁可烦劳自己的一双脚,不愿去牵累别人的一双。反射青光的电车轨道尽向后面溜走,而前面却尽在那里伸长,仿佛是地球的腰环,没有尽头的。行人极少,平时常见的载货载人的独轮小车一辆也不见,偶然有一辆摩托车寂寞地驶过,就像洒过一个大胡椒瓶,不过飞入牙齿喉舌间的,不是胡椒而是灰沙。

他带着不自意识的游戏心情,两脚轮替地踏着一条电车轨道走,同时想着淹没了全上海的这一回大风潮:

“这一回,比较‘五四’,气势更来得汹涌。但‘五四’却是这一回的源头。有了那时候的觉醒,现在才能认定路子,朝前走去。范围自然更广大了,质量自然更结实了。工人群众那种就是牺牲一年半载也心甘情愿的精神,从前是没有的;那种认识了自身的力量与组织的必要,纷纷加入严正的队伍的事实,从前也没有。”

一个印象浮现在他脑里:几百个青布短服的朋友聚集在一片广场上,闲了下来的手齐握着仇恨的拳头。他们依次地走向一间小屋,那是低得可以摸着檐头的小屋,领取实在不够维持的维持费。吃饱一个人还很勉强,何况有爷娘,有妻子。但是他们丝毫不露愁怨的神色,他们知道临到身上来的是斗争,斗争中间大家应该耐点儿苦,为的是最后的胜利。他们摊开手掌,接受一枚双银毫的当儿,用感动的眼光瞪着那亮亮的小东西,仿佛说:为了民族的前途,决不嫌你来得这样孤单!

近来他常常跑到一些工业区,以上的印象是他很受感动而且非常佩服的。什么一种力量约束他们,使他们的步伐那样严肃而有力呢?同伴的互相制约,宣传者的从事激励,当然都是原因。但重要的原因决不在此。那不比随便说说,如爱国呀齐心呀一类的事;那须得牺牲一家老小的本来就吃不饱的口粮,须得大家瘪起肚皮来,——哪里是当玩耍的?如果没有更重要的原因,没有潜藏在他们心里以至每一个细胞里的能动的原因,即使有外面种种的约束,这种情况怕也不会实现吧。

他的步子踏得加重;两手捏得紧紧,就像那些仇恨的拳头;身上的长衫仿佛卸下了,穿的是同那班朋友一样的青布短服。他的想头却从青布短服的朋友类推到另外的一批:

∨呢!——还有北部农民的状况,虽然不曾目睹,耳闻的却也不少。农民无异田主的奴隶;田主修寨筑堡,要了农民的力气,还要他们供给购备材料的钱。官府的捐税,军队的征发,好像强烈的毒箭,一枝枝都直接射着在农民身上。又有土匪,辛辛苦苦种下来的,说不定因一场混战踏得精光,说不定将来动手收获的并不是原来耕种的那双手。他们那种和平的心性改变了,改变得痛恨那祖宗相传世世依靠为生的农作;因为担任了农作就像刻上了“人间的罪犯”的记号,就将有百种的灾害降到身上来!他们愿意丢开农作,抛弃家乡,到外面去当兵,作人家争权称霸的工具;虽说把生命抵押出去,但临阵溃散是通常的事,这中间就颇有希望;何况当农民是吃人家的苦,当了兵就有叫人家吃苦的资格,一转身之间,情势悬殊,又何乐而不为?因此,连年内战,不缺乏的是兵,要多少有多少,纵使第一回的饷款也不足额定的数目,还是有人争着去当兵。

他这样想的时候,仿佛看见一大批状貌谨愿,额角上肩背上历历刻着人间苦辛的农民,他们擎起两臂,摇动着,招引着,有如沉溺在波浪中的人。“这样地普遍于这个国土里了么?”他挣脱迷梦似地定睛细认,原来是马路旁边晒在太阳光中的几丛野草。

“在这一回的浪潮中,农民为什么不起来呢?他们太分散了。又该恨到中国的文字。这样难认难记的文字,惟有没事做的人才能够学,终年辛苦的农民就只好永没有传达消息的工具;少了这一种工具,对于外间的消息当然隔膜了。但是他们未必就输于工人。工人从事斗争,有内在的能动的原因,那种原因,在农民心里不见得就没有吧。从生活里深深咀嚼着痛苦过来的,想望光明的意愿常常很坚强,趋赴光明的力量常常很伟大;这无待教诲,也没法教诲,发动力就在于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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