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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虽不能说一定,大概是准的。并且,有一层你要留意,给妹妹说媒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呢,她的年纪可已是做新娘的年纪了。”

“既然这样,你去问问她吧。这事情,你去问比较方便。”树伯这样说,心里想如果成功,大概明年春间就要办喜事了。

这夜间,金小姐吃罢晚饭上了楼,不再下来在庭中乘凉。树伯夫妇两个各靠在一张藤榻上,肩并着肩;花台里玉簪花的香气一阵阵拂过他们的鼻管;天空布满闪烁的星星。

“你把那件事忘了么?”树伯夫人低声说;身子斜倚在藤榻的靠臂上,为的是更贴近树伯一点。

“没有忘呀。你已经问了她么?”浓烈的茉莉花香和着头发油的香味直往他脑子里钻,引起他一种甜美的感觉,故而语声颇为柔媚。

“当然问了。你知道是怎么样一出戏?”

“她说不要?”

“不。”

“难道她说要的?”

“也不。”树伯夫人像娇憨的女郎一样,用一种轻松软和的声调回答,同时徐徐摇着头。

“那末……”

“她不开口,始终不开口。我说是蒋先生来说起的。倪先生的人品,她早看见;而且是熟识,性情志向等等至少比我们明白得多。现在谈婚事,也是时候了。迟早总得谈,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至于哥哥,是全凭她的主意的。如果不满意,简直就回绝;满意呢,不妨答应一声。”

“她怎么样?”

“她不开口呀。头低到胸脯前,额角都涨红了。女孩子的脾气我都知道,匆促间要她说是不成的。于是我再问:‘大概不满意吧?’她还是不响。停了一会儿,我又换过来问:‘那末是满意的吧?’你知道下文怎么样?”树伯夫人拍拍树伯的肩。

“怎么样?”

“她的头微微地点了一点;虽只微微地,我看得十二分清楚。”

“她会满意的?”树伯不相信地说,不再是低语的声气了。

“我又补足一句,‘那末就这样去回复蒋先生了。’她又微微地点一点头,说是点头还不如说有点头的意思。”

“完全出于我的意外。”

“却入于我的意中,她爱着姓倪的呢。”树伯夫人冷峻的笑声飘散在夜凉的空气里。

十七

随后的半个年头,倪焕之和金小姐都幸福地沉浸在恋人的有玫瑰一般色与香的朝着未来佳境含笑的生活里。一个还是当他的教师,一个开始从事教育工作的练习;正像在春光明媚的时节,心神畅适,仰首昂胸,举步走上美丽康庄的大道,他们同样感到身体里充满着蓬勃的生气,人生是个太值得发挥的题目。

焕之学校里的一切依照上半年的计划进行。他不再觉得有倦怠与玩忽的病菌在学生中间滋生着;他自己当然根本不曾有。对于学生的并不异于上半年的表现,他作如下的解释:上半年仿佛觉得撞见了黑影,那因为期望超越了可能的限度;叫他们搞农艺,却要他们像一个终岁勤劳的农民,叫他们演戏,却要他们像一个神乎其技的明星,自然只有失望了。然而初意何尝是那样?只不过要他们经验人间世的种种方面,使他们凭自己的心思力气同它们发生交涉,从中获得一些根本的立身处世的能力罢了。既是这样,重要之点就是在逐渐积累而不在立见佳绩。只要不间歇地积累,结果当然可观。换一句说,受到这种革新教育的学生毕业的时候,一定显出不同寻常的色彩,足以证明改革的意见并不是空想,努力并不是徒劳。这样想时,焕之觉得对于职务上毫无遗憾,自己的本分只是继续努力。更可喜的是蒋冰如永远勇往直前,什么黑影之类他根本就没有撞见;因为添办工场很顺手,不像上半年农场的事情那样发生麻烦,他的丰满的脸上更涂上一层焕然的光彩。他那一层光彩又使焕之增加了不少兴奋和信念。

金小姐是初次接触儿童;由于她成绩好,被派去试教最难教的低年级。一些术语,一些方法,一些原理,时刻在她脑子里打转;这并不使她烦乱,却使她像深具素养的艺术家一样,能用欣赏的体会的态度来对待儿童。附属小学收费比普通小学贵些,这无异一种甄别,结果是衣衫过分褴褛冠履甚至不周全的孩子就很少了。金小姐看着白里泛红的那些小脸蛋,说话说不大清楚的那种娇憨模样,只觉得所有赞颂儿童的话全不是说谎;儿童真是人类的鲜花!她教他们唱歌,编造简单而有趣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她做这些事绝不随便,都运用无可加胜的心思写成精密的教案,先送与级任教师看过,得到了完全的赞许,还不放心,又斟酌再三,然后拿来实施。正课以外,她总是牵着几个尤其心爱的儿童在校园里运动场里游散;坐下来时,儿童便爬上她的肩头,弄她的头发。她的同学看见这种情形,玩戏地向她说:“我们的金姐姐天生是一位好母亲。”她的回答当然是羞涩的轻轻的一声啐,但心里不免浮起一点儿骄傲;“但愿永远做这样一位好母亲,教育这班可爱的孩子!”同时对于当初坚持要升学,要靠事业自立,以为毕竟她自己强,抓得住终身成败的紧要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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