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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第三部

他的思想活跃了起来。他坐在木板床上,背靠着墙,把白板放在膝盖上,开始认真地自我改造。

他投降了,这是一致认同的。事实上,他现在才发现,早在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就准备投降了。从踏进仁爱部的那一刻起——对了,甚至当他和朱丽亚无助地听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电幕里发出命令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自己的反党行为是多么轻浮浅薄。他这才知道思想警察像通过放大镜观察甲虫一样监视了他七年。他没有一个行为,没有一句话逃出过他们的注意范围,他的每一个想法他们都能推断出来。连日记本封面上的那一撮白灰都被他们小心地还原了。他们让他听了录音,看了照片。有些是朱丽亚和他的照片。是的,甚至……他不能再和党作对了。再说,党是正确的。一定是这样:不朽的集体思想怎么会错呢?有什么外部标准来检查他们的判断?理性是一个统计学问题。只要学会按照他们的方式来思考就行了。只不过——

他觉得手里的铅笔又粗又笨。他开始将脑子里想到的写下来。他先用大大的笨拙的大写字母写道:

自由就是奴役。

紧接着,他一口气在下面写下:

二加二等于五。

可是这时他停下了笔。他的思想好像在回避什么,无法集中起来。他知道自己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完全是通过自己有意识的推理,这句话不是自动出现的。他写道:

权力就是上帝。

他什么都接受了。过去是可以篡改的。过去从来没有被篡改过。大洋国在和东亚国交战。大洋国一直在和东亚国交战。琼斯、阿龙森和卢瑟福确实犯下了受到指控的罪名。他从没见过那张证明他们无罪的照片。那张照片从来没有存在过,是他编出来的。他记得自己曾经记得相反的事情,但那些都是虚假的记忆,是自我欺骗的结果。这一切都那么容易!只要投降,其他的迎刃而解。这就像逆流游泳,水流将你往后推,而你却奋力挣扎,突然你决定调过头去顺流而下,不再逆流而上。除了你自己的态度什么也没有变,命中注定的事无论怎样都会发生。他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反抗。一切都很容易,除了……

一切都有可能。所谓的自然法则是胡说八道。重力定律也是胡说八道。“如果我愿意,”奥伯良说,“我可以像肥皂泡一样腾空而起。”温斯顿想通了。“如果他认为自己腾空而起了,我也同时认为我看见他腾空而起了,那么这件事就发生了。”突然,好像一块沉入水里的残骸又浮出了水面一样,一个想法冒了出来:“那没有真的发生。那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是幻觉。”他立刻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这是明显的谬误。它预先假设在我们自身之外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在那里发生着“真实”的事情。可是,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世界呢?如果不通过我们的思想,我们怎么了解一切事物呢?一切都发生在我们的头脑里。一件事只要发生在所有人的头脑里,它就是真实的。

他毫不费力地解决了这个谬误,丝毫没有被它征服的危险。然而,他意识到,这种念头根本不应该有。危险念头一冒头,思想就应该产生一个盲点。这个过程应该是自动的,本能的。在新话中叫做“停止犯罪”。

他开始练习停止犯罪。他给自己这样一些命题——“党说地球是平的”,“党说冰比水重”——训练自己不要想到或者理解与之矛盾的说法。这并不容易。这需要很强的推理和即兴发挥能力。例如,像“二加二等于五”这种说法引发的算术问题他就想不通。这需要锻炼自己的头脑,时而应用最精确的逻辑,时而又对赤裸裸的逻辑错误视而不见。愚蠢与智慧同样必要,也同样难得。

他的一部分思想一直在想,他们要过多久才会枪毙他。“一切取决于你自己,”奥伯良说。但他知道,他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有意识地加速那一刻的到来。也许再过十分钟,也许再等十年。他们可能会将他关押若干年,可能会把他送到劳改营去,也可能暂时释放他,有时他们会这么做。同样可能的是,在他被枪毙之前,从他被捕到审讯的一幕会从头上演一遍。可以肯定的是,死亡从来不在你期待的时候到来。作为传统——一个不可言说的传统,不知怎的,你知道这个传统,虽然从来没有人说起它——犯人总是从背后被枪毙。那一枪总是当你在走廊上从一个囚室走向另一个囚室时打在你后脑勺上,没有任何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