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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后悔没有跟着复仇的民工去河南,用刀子去算清那笔折磨他的欠账。那样就不至于回到达摩庄再做丢人现眼的事了。

立秋一天天恍惚下去。

坡上菜园子里几畦白菜旱了,翠英到村里扬水站订了水,让立秋给误了时间。翠英以为他浇地去了,而他却到东坳挖了半晌药材。翠英嗔怪了几句,他饭也没吃就拎起锹出了院门,背驼得像个老人。

渠是湿的,相邻的园子已经浇过,一定是有人在上水头把水改了。立秋给畦开了口子,把土填到渠里堵好,他干得很利索。地有点儿裂了,菜叶黄黄地耷拉着,一畦韭菜也发了灰,牲口毛似地趴着。

他扛着锹往上水走。

走过十几溜园子,他看见了大保。水正咕咕地往人家菜地里流。大保蹲在畦头抽烟,看见立秋以后点了点下巴,什么也没说。他以为立秋会从身边走过去。

立秋却站了片刻,二话不说就把水给改到干渠里了,临走丢下一句话:“我订的十点的水。”大保眉头皱了起来,但仍旧没说什么,只看了看手表。

白花花水头在渠里往前窜,拐几个弯猛然被堵土拦截,折进了干涸的菜地。立秋堵了几处渠漏儿,扔了锹歇着。他觉得用这种方式跟大保相处很痛快,茬子有的是。

那个肉头肉脸的包工头又在他眼前晃。他当初怎么就没有用酒瓶子砸巴了他呢?

包工队让人罚了以后,那善相人领了立秋到城里一个小酒馆喝酒,真假不知地抹了几把眼泪。

“返工就返工,我们跟着你干!”立秋醉醺醺地给人家做劲。

“够朋友,我亏了谁也亏不了你!你回去跟大伙说,支钱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准发!”善相人眼泪汪汪,抓着立秋的手,“帮我稳住大伙,这时候要散了摊子,我就完蛋了、活不成了……”

那人卷钱逃跑之后,工棚里有人以为立秋一定得了额外的好处。但看到他伤心失神的样子,便知道他也让人耍惨了。要不是心疼那几个车钱,要不是急着回北下窑找后路,他就跟着那伙杀气腾腾的人下河南了。

酒瓶在肉脑门子上砸开了花。

杀!立秋在心里惊叫了一声。

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白菜地只湿了半畦。王立秋激动地抄起锹来,噔噔地沿着渠道往上跑。

大保警觉地站起身来,一点儿没慌。

“关大保你欺人太甚!”立秋嗓音变了调。

“我订的十二点浇,一分钟没抢,你急什么?”大保不慌不忙,弯腰掐了一片南瓜叶,在手里转着。

“我家十点浇!”

“谁让你误了呢?立秋,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老是不赶趟呢!”

这话毒了。立秋给憋得无话可说,脸膛青紫。他哆哆嗦嗦地又把水给自家改过来,溅了一脚泥水,终于小声地怕人听见似地说:“你要再截我的水,咱们就走着瞧……”

一向精明的大保大意了,也许根本就没把立秋窝窝囊囊的样子放在眼里.他开玩笑似地又把土埂上的水口扒开,故意逗弄立秋:“你闲在家里什么时候不能浇,跟我抢,我后晌可要上窑去……”

大保犯了他一生中最大也是最后的错误,他听到了慢吞吞的脚步响,但他只顾埋头理弄水道。他小看了立秋。他的后脑勺挨了致命的爆炸似的一击。

立秋听到了锹叶在骨头里发出的清脆的声音,那个身子缩成一团扎到水里的时候,把他手里的铁锹也带脱了,像个大尾巴似地耷拉在突然红得可怕的水洼里。

大保掉了一只鞋,沾了煤灰的脚丫子在渠沿上轻轻抽搐,溢满了水的菜畦里,半张方脸万分惊讶地露在水面儿上。

我把他宰了。立秋想着,挣扎着挪开步子,眼前是一片紫黑紫黑的浓雾,冷气从心底冒了上来。路过小河时他洗了身上溅的血,想回家吃晌午饭,走到井台那儿却拐上了去乡里的山道。

大保在水里趴了没多久,一个放奶羊的孩子就发现了他。在达摩庄正午宁静的阳光下,稚气的少年竟然好半天没感到害怕,他不知道泡在红水里那老大一块是个什么东西。

事后村里许多人纳闷,立秋到乡里自首前为什么不回家看看老婆孩子,莫非他真的以为自己还能活着回来么?

初冬的一天,立秋让人给毙掉了。死前翠英到狱里看过他一次,回村后只是说他胖了,吃得还行。但是胖了的立秋还是给人毙掉了。

大保进了坟地。他留下的窑关仲禾不敢接,二拴接过去了。精明的窑主死了,北下窑的煤情却越发好了起来。西水来的窑工都说,死了两人,便宜让二拴得了,这是命里注下的事。二拴便活得格外小心。

一些人记得王立秋离开家乡时的样子。起初他们不知道他干什么去,对他脸上少有的善良笑容也不大在意。事后他们想起来了,想起来便忘不掉了。

他们对死人没有仇恨。达摩庄依旧温柔,小村夏天在一汪绿色中安歇,冬日在一谷枯黄中瑟缩,那条匆匆的山水则日夜不停地向山外奔跑,却怎么也逃不出这条狭窄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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