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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古歌

几百米高度,诺布拖拽着阿爸的尸体走了一整天。他记得他是天傍黑时停住的。这里距山的最高处还远,但这里已经是终年积雪区域了。从下面看到的雪顶其实都是永久性冰川,他和阿爸已经到了冰川上。

猎枪什么时候摘掉的,诺布已经完全没有印象。猎刀还在,这就够了。他只要猎刀。他跪在冰面上,双手倒握刀子,像刨地一样刨开冰面。他隐约记得,那个珞巴猎人一直站在下面不远处。他无暇顾及这个杀了他父亲的人。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刨动坚冰、胳膊机械般地挥动了整整一夜。他想那人也站了一夜。

曙色初上的时候,他结束了刨冰。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膝下的永久性冰层已经被他的体温融进了半尺深。他刨了一个冰的墓穴,刚好容得下高大粗壮的阿爸睡在里面。他仍然跪着,用双手一捧又一捧地把碎冰渣撒到阿爸脸上,身上,直到完全覆盖了阿爸的躯体。

冰川上陡起了一个小小的白色坟茔。

诺布的故事讲到这儿就停下了。我没接他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可是我看到他的视点一直在下面老人的篱笆院里。

他说:“他们修这么结实的篱笆,是怕熊和野猪。这地方野猪很多,也有狗熊。”

我终于说:“他就是那个珞巴猎人。”

诺布没说话,他默认了。

我想了又想,最后下决心了。

我说:“你没有讲真话。”

诺布不解地转过脸看我。

我说:“你阿爸没有死。”

他更惊讶了。

我想他在装憨。

我说:“他,就是你阿爸。”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竟微笑了。

我说:“我注意到了,他,右手的食指掉了。你说过的,是你阿妈把它咬掉的。那以后你阿爸打枪用中指扣扳机。”

他仍然微笑。

我说:“我想不出你阿爸为什么扔下你,最终到珞巴人中间定居?但我可以肯定,你不再爱你的阿爸,你在恨他。所以你说他死了,他死了也许你心里还好过一点。我还想,也许他家里那个女人就是你阿妈,她也没有死。也许正是因为她,才使你恨你的阿爸。是你阿妈做了对不起你阿爸的事?你阿妈被人用刀子把嘴剐开,是被你阿爸还是被另一个男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没有讲真话。”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我看出他被我击中了,他说不出话来为自己辩解。

老人仍然在做农活。下面那个画面几乎是凝滞的。我的大脑开始快速运转。我得想办法做一点事。对,就这样。

我说:“这样吧,我们一道下去。这次你得听我的,由我来安排。”

诺布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诺布:“我把故事讲完好吗?”

你说那手指是你咬掉的。当他挥动手臂挥开你时,他右手的食指已经留在你嘴里了。

七天后,你带着同族的叔叔带着枪来到林达。你来到他的木屋。他不在,那高个子女人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嘴被撕开;伤口还没有愈合,她捂着嘴巴向你们指点方向。她指的正是山上,是埋你阿爸的方向。你到底没弄清,她的嘴被谁、为什么被完全撕开?

你此行报仇还在其次,你要把阿爸弄回到江边水葬,让阿爸的灵魂由神鱼带进大海。你阿爸是喝雅鲁藏布的水长大的,你要把他还给雅鲁藏布。雅鲁藏布是你们所有人的阿妈。

马儿拴在林子里,你和叔叔徒步往上走。你们一气爬到葬你阿爸的地方,你惊呆了。

这个冰雪的坟茔已经空了,只留下洁净的冰槽。是你叔叔先发现了山顶上的鹰群。你眼睛更尖,看到跪在山巅的珞巴猎人垂着头干着什么。

你们疯了似地向山尖尖上狂奔。走到跟前时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作响。你们不再向前。鹰群骚乱着,拥来挤去。

你阿爸的衣服已经脱去。结实的躯体精赤条条仰卧在白色的冰面。你毫无羞怯地发现,他即使死了,男性仍然强壮得向天勃起。珞巴猎手用刀子切下你阿爸的一绺乌发,用一块冰压住。然后,把他的男性一刀割下,左手高举着唤鹰,立刻有三只大雕争衔着一举冲上天穹。你的眼里给泪水盈满,你其实不是在哭。阿爸死的那一天一夜你都没有掉泪。

刀子灵活地来去,鹰群很快把你阿爸啄得只剩了白骨。珞巴猎人没有把骨骸砸碎,也许因为他没有带来可以砸碎骨骸的重物,也许这样就是他的愿望。

这以后许多年里,你一直想再到这个山上来一次,你不止一次地梦见你回到这里。生生白骨跟冰雪一个颜色,骷髅与不化的冰川粘合在一起成了这山的最高点。

当时你忘了来报仇的叔叔就在身边。你来到珞巴猎人跟前,和他对面,你双膝跪下。

他一直垂着头,垂得不能再低。

你跪着不起,等着他抬起头来。

他抬头的一瞬,你将叫他——阿爸。

他不抬头,你就一直跪着。

四十多年你从没回来过一次,因为你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没有叫出——阿爸。

不是你改变了主意。不是你顾虑站在一边的叔叔,其实你的同族叔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不是因为别的。他抬起头的一瞬你受了惊吓,你看到他的眼里在滴血。

诺布问我:

“难道你没发现,他早已经瞎了?”

1985年7月24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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