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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色

铁凝

沿太行山西麓一直向上,是这个名叫秀色的村子。秀色山高路陡,树木也欠繁茂,只聚集着几十户人家,可秀色有名。

秀色有名,不在于它的山高路陡,不在于它的村民稀少,也不在于它这别致的称谓——秀色。深山老峪里别致的称谓很多:村名有叫居士、学府的,人名有叫张品、李哲的。这些奇而不俗的名字不知源于何人之口,但在山里人听来并不一惊一乍。他们麻木不仁地招呼着张品、李哲们,也麻木不仁地向远来的生人报上自己的村名:秀色。在他们看来,这些名字又与狗剩儿、栓柱、马家沟什么的有何高低之分呢?然而秀色实在是有名。

秀色的出名,在于它的缺水。老辈子人说,远自光绪年间,这里的水源就绝了。人说皆因有一年“二月二”龙抬头那日,村中有人犯了忌讳,放筲下井提了水。筲落井中,砸伤了龙王的眼,龙王一怒,给秀色断了水。但是祖祖辈辈的秀色人就这么活下来了,他们无一户迁徙,就那么渴着自己,茫然而又孤傲地守着干涸的家园,守着村里惟一的一眼枯井。老辈子人说,这口井闹日本那时候就是干的。说它是井,不如说是个井的意思,一个曾经有水的象征。秀色的人家就生活在水的象征里,正应了“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这样的典故。

吃水要走一百里路下山去背,一百里外的半山腰有一股芦苇粗细的泉眼,是秀色人的命根子。秀色村里的男人们背上半人多高的木桶,揣上干粮,日夜兼程地赶到泉眼。那时的泉眼跟前多半已有早到的村人正排着队。于是后来者排在人后,一边伸长脖子吞咽着干粮,一边用两辈子的耐心注视着那芦苇粗细的泉水是怎样缓慢又艰难地灌满一只只硕大的木桶。排队,等水,从天亮等到天黑,在秀色的男人们是平常的事情。他们一个整天也没人说话。他们闭住嘴,用耳朵听着泉水,就仿佛枯干已久的耳朵也需灌满水声。待到自己的木桶也终于满得不能再满时,他们会疯了似地匍匐在泉眼上,敞开喉咙再把自个儿灌个死去活来。然后他们背桶上身,腾出位置,或单独,或搭伴地重返原路,日夜兼程地回到秀色。回程是艰辛的,水的重量自不必说,紧要的是水的金贵。男人屏息敛气地在山路上跋涉,力争不让一滴水丢落在途中。跋涉令他们很快就耗尽了体内的水分,他们受着脊背上那水的诱惑,恨不能跳进桶里淹死自个儿。但因为他们是男人,他们想到了责任。他们至多会在歇脚时探头桶内看一看这水的形状,嗅一嗅这水的气息。清亮的泉水照见了男人皴皱的脸,也似乎映出了一家人渴望的容颜。于是他们鼓起力气,再次启程,拔开精瘦的双腿赶路。也有人家使毛驴下山驮水的,可更多的人家觉得不划算。在秀色,多一个畜生与人争水,就不如没有这畜生。

水被男人长途跋涉背回家来,是要上锁的。在秀色,值得上锁的东西只有水。家家都有阔大的桦木水橱,木桶安放进水橱,水橱用铁锁锁住。三几寸长的铁钥匙挂在一家之主的腰间,显示着主人的尊严,也显示着水的神圣不可侵犯。秀色人都知道那条与邻人相处的规矩:借米借面不借水。外村人来秀色串亲戚,也都知道不带米不带面只需带水,水就是最珍贵的礼。大人拎个大瓦罐,小人拎个小瓦罐,拎着水瓦罐的亲戚在秀色会被待为上宾。

秀色人使水也讲究,须使到极致方可将水“放”走。一瓢水先是洗脸,再是洗菜,然后馏锅。等锅里的饽饽蒸熟,舀出馏锅水或喂猪,或待到下顿饭再折回锅里。

说到洗脸,那大半是姑娘家的事。娘儿们汉们是不洗脸的,他们已经没有洗脸的概念。只是那些有姑娘的人家,姑娘在一家之主掏出钥匙打开水橱的锁时才会请求一声:“叫我先洗把脸吧!”她们一边请求,一边为自己这奢侈的心思感到愧疚:愧疚着,又非要说出这奢侈的请求不可。水的匮乏使她们的眼睛失却着光泽。她们面色暗淡,呼吸也不够清爽,发辫荒草一样纠缠在头上。水的匮乏不仅截断了秀色人的欢颜,还使秀色人即令在悲痛时刻也悲痛得不那么彻底,不那么专注。他们会在痛哭的高潮中猛地发现眼里流出来的是水而不是泪,他们便想方设法让眼中溢出的咸涩液体井然有序地再流进自己的嘴。而姑娘们大哭时更注重的是容貌的需要,她们不失时机地伸出双手以泪洗面。以泪洗面之后的姑娘,容貌异常鲜灵,加之眼皮的微红,鼻翼的微肿,上了艳妆一般,在村眉土眼的乡亲中间,闪电似的,煞是耀眼。悲痛在这时就退到了一个尴尬的角落。悲痛是什么,还有比没水更大的悲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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