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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满青藤的木屋

如今盘青青最怕傍黑上床,去闻男人身上的汗酸味。她常常在漆黑的夜里暗自饮泣,渐次滋生出一种反抗。每到傍黑一上床,她就执拗地脸朝墙壁,像被木钉钉在那里,任男人拉和推,也不肯转过身子来。王木通恨得直咬牙:“老子要你死!”“死就死!”“娘卖的,你只想着野汉子!”“你又打人?人家听着笑话哪!”“骚货!”“哎哟阿妈!你再打,我就喊!我就喊!”盘青青如今敢和自己的男人硬碰死顶了。她不晓得为什么,男人十分害怕“一把手”听去自己家里的隐私。其实盘青青也生怕“一把手”晓得了自己在家里受遭践,晚晚都挨打……

生活是畸形的,感情也就畸形。盘青青觉得自己在变,是在变好,还是变坏,她不晓得。今年这个干冷干冻的冬天,她和过去不同的是有点爱打扮,爱戴那块平日压在木箱底舍不得戴的银灰色直贡呢头帕,爱穿那件玫瑰红灯草绒罩衣。一天到晚都是干干净净的,就像随时准备出山去做客一样。她还喜欢用阿妈传给她的那个铜脸盆打满清悠悠的山溪水,照自己投在水里的面影。几年前她就曾经要男人在场部替自己买块那种可以挂在屋角的梳头镜子,男人却每趟回来都讲不记得。现在想起来,男人是在耍心计,怕她照见自己的这样一副好容颜:脸盘像月亮,眼睛水汪汪,嘴巴么,像刚收了露水的红木莲花瓣,还有两个浅酒涡,一笑就甜,不笑也甜,谁个不喜欢……“一把手”喜不喜欢?呸!丑死了。她心里乱跳,神思有点摇荡,双手捧着火烫的双颊,不敢抬头,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的确,近来她常常不由自主的要朝“一把手”那小木屋打望。好怪哩,男人越是不准自己进那小木屋去,她就越觉得那木屋好。“一把手”用的收音机、香胰子、雪花油,还有天上地下、海内海外的各种奇闻,就像一个崭新的世界在诱惑着她……李幸福,呀,名字都叫“幸福”!可是那个身子瘦长、脸色发白的人幸福么?每天用一只手劈柴、洗衣、煮吃,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见到王木通就像遇到老虎一样,真可怜。她对“一把手”十分怜悯、温柔,常带着瑶家少女般的妩媚的羞涩。有一回“一把手”从场部回来,偷偷地塞给小通和小青两把金纸银纸包的糖块块,还是小青懂事,小手剥了一块糖塞到阿妈的嘴里来。盘青青立即把小青紧紧搂在怀里,嘴对着嘴的亲了又亲。还神思痴迷地问:“小青,阿妈的嘴巴有没有不好闻的气味?”“没得没得!”“甜不甜?”“甜!阿妈的嘴巴真甜!”哎呀,该死,你看自己都和妹儿乱讲了些什么呀?她想起半年前“一把手”刚来绿毛坑,早起刷牙时和小青的那次谈话,不觉得飞红了脸。糖在她嘴里慢慢地化着。那甜丝丝的汁液像流进了心里去似的。她又在妹儿那粉红娇嫩的脸蛋上印满了自己带着甜味的唇印。这些,都是她那威严的男人看不见、管不着的,要不真会立时打死了她。

有天王木通上山放树吊去了,盘青青提了个潲桶到溪边提水,见“一把手”正在刺骨的冰水里用一只手摆洗衣服,手杆冻得通红。她放下潲桶,就走拢去,接过“一把手”的衣服摆洗了起来。“一把手”慌忙站起身,离开两步,劝阻说:“青青阿姐,这不好,叫王大哥看见了,又……”

盘青青没有抬手,只顾洗着:“有哪样不好?我又不是做坏事。”

“我晓得……王大哥又该打你了。”

她愣了一下,住了手。

“看看,你的手巴子都是紫的。”

“你闭口!蠢子,我这手巴子是在猪栏里叫猪撞的……”

她含着泪水,死命忍着,才没有哭出来。真该跑到什么地方去放声大哭一顿才好啊!她三下两下,搓搓抖抖,提起衣服拧成一把大麻花似的,丢进“一把手”的白铁桶里,头也不回地提起潲桶走了,水都忘了提。回到木屋,她身子靠在门背后,手脚发软,浑身没有了一丝丝力气,她的心却在厉害地怦怦跳着,就像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似的。她没有哭,反而有点想笑。背着男人替另一个后生子做了件事,这算生平头一回。每个人都有这种使人浑身战栗的头一回。盘青青倒是在心跳过后,高兴了好久。男人傍黑从山里回来也没有察觉。她成了胜利者……

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冬旱仍在延续,霜冻依然不断。绿毛坑四周的许多常绿阔叶树都光秃了枝桠,像一个个饥渴的老人向苍天伸出了瘦骨嶙峋的双手。山坡上铺着厚厚一层焦枯的落叶,每当霜风吹过,各种形状、各种色泽的落叶就如同金箔玉片一般,满山里沙沙喇喇,纷纷扬扬,倒也色彩富丽,景象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