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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就像出涧的野豹一样,小豹子猛扑上去。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紧紧搂住了她。姑娘大吃一惊,举起胳膊来阻挡。可是,当那灼热的、颤抖着的嘴唇一下子贴在自己湿润的唇上时,她感到一阵神秘的眩晕,眼睛一闭,伸出的胳膊瘫软了。

一切反抗的企图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一种原始的本能,烈火般地燃烧着这一对物质贫乏、精神荒芜,而体魄却十分强健的青年男女的血液。传统的礼教、理性的尊严、违法的危险以及少女的羞耻心,一切的一切,此刻全都烧成了灰烬。……

瘦巴巴的玉米长出了稀疏的苗子。锄过头遍,十四岁的荒妹开始发现姐姐变了:她不再无忧无虑地大笑,常常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同她讲话,好像一句也没听见;有时看见她脸色苍白、低头抹泪,有时却又红晕满面地在独自发笑。……最奇怪的是一天夜里,荒妹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姐姐的被窝是空的。第二天问她,她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还硬说荒妹是做梦。

这一阵,妈妈的腰子病发了。爸爸忙着去吴庄的舅舅家借钱,张罗着请医生。家里乱糟糟的。她也顾不上注意存妮的变化。只有荒妹,在她稚嫩的心灵里,隐隐地预感到将有一种可怕的祸事要落到姐姐的头上。

祸事果然不可避免地来临了。而且,它远比荒妹所能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那是玉米长出半人高的时节,累了一天的社员,晚饭后聚集在队部,听许瞎子凑着煤油灯念“孔子日”。荒妹没等开完会,早就溜回了家,照应三个妹妹睡下,自己也去睡了。但不一会就被一阵喧嚣惊醒:吵嚷声、哄笑声、打骂声、哭喊声、诅咒声、夹杂着几乎全村的狗吠和山里传来的回声,从来也没有这样热闹过。荒妹惊慌地捻亮了灯,可怕的喧嚣越来越近,竟到了大门外面。突然,姐姐一头冲进门来,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接着,光着脊梁、两手反绑着的小豹子,被民兵营长押进门来。在几道雪亮的手电光照射下,荒妹看到他身上有一条条被树枝抽打的血印。他直挺挺地跪下,羞愧难容,任凭脸色铁青的父亲刮他的嘴巴。母亲这时已经瘫坐在凳上,捂着脸呜咽着。门外,黑压压地围满了几乎全村的大人和小孩。七嘴八舌,詈骂、耻笑、奚落和感慨。……吓得发抖的荒妹终于明白了:姐姐做了一件人世间最丑最丑的丑事!她忽然痛哭起来。她感到无比地羞耻、屈辱、怨恨和愤懑。最亲爱的姐姐竟然给全家带来了灾难,也给她带来了无法摆脱的不幸。那最初来临的女性的自尊,在她幼弱的心灵上还没有成型,因而也就格外地敏感,格外地容易挫伤。荒妹大声地哭着,伤心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流。一面用自己也听不清的含混的声音,哼着:“不要脸!丢了全家的人!……不要脸,丢了全队的人!……不要脸!不要脸!!……”

事情闹腾到半夜。

后来,她昏昏地睡了。朦胧中,又听到队长驱散众人的声音、家贵叔家贵婶向父母求情道歉的声音、祥二爷劝慰和提醒的声音:“千万别难为孩子家,防备着她想不开!……”妈妈的责骂也渐渐变成了低声的安慰。荒妹终于贴着泪水浸湿的枕头睡去,又不断地被噩梦所惊扰。在最后的一个噩梦中,她猛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两声急促的呼喊:

“救人哪!救人哪!……”

荒妹猛地跳了起来,东方已经大亮。床上不见存妮,也没有了守着她的母亲。她忽地爬起来,赤着脚就往外奔,跟着前面的人影跑到村边的三亩塘前,啊!姐姐,已经被大伙儿七手八脚捞了上来,直挺挺躺在那里。这么快,这么轻易地死了!

母亲抱着姐姐嘶哑地哭嚎着,发疯似地喊着。多少次被乡亲们拉起来,又瘫倒在地上。父亲呆坐在塘边,失神地瞪着平静的水面,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一截枯干的树桩。

朝霞映在存妮的湿漉漉的脸上,使她惨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她,神情非常安详,非常坦然,没有一点痛苦、抗议、抱怨和不平。她为自己盲目的冲动付出了最高昂的代价,现在她已经洗净了自己的耻辱和罪恶。固然,她的死是太没有价值了。但是生活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在纵身于死亡的深渊前,她还来得及想到的事,就是把身上那件葵绿色的破毛衣脱下来,挂在树上。她把这个人间赐予她的惟一的财富留给了妹妹,带着她的体温和青春的芳馨。……

事情还没有完。大约过了半个月吧,家贵叔家里又传出了凄凉的哀哭——两个公安员把小豹子带走了。全村又一次受到震动。他们从田野里奔来,站在路旁,惶恐地、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小豹子手腕上那一双闪闪发光的东西。只有家贵夫妇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在他们的独生子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