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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吉和她的父亲

达吉来了,慢慢地走进来了。她背着手,依着门站住,用那吃惊的小羊羔似的眼睛望着这曾经见过一面的老人。而这老人用一双悲哀的老眼望着她,嘴唇一个劲儿地打颤……他们两人都沉默着、沉默着……

突然,达吉大声喊道:“我不能跟他走,不能!他凭甚么说我是她女儿,凭甚么!?”

任老汉慌了,他那双瘦而粗糙的手不停地在膝盖上搓摸着。他垂下头,喃喃地说:“我只是……只是……来认一认,不是……就算了……我……”他不敢抬头望达吉一眼。

沙马说:“请你说一说证据吧!”

老汉用衣角擦了擦眼角,喘了一口气,缓声说:“她叫妞妞……圆脸蛋……小嘴唇……有两个小酒窝……”

沙马说:“这怎么能算把凭!”

老汉望了我一眼,继续说:“她叫妞妞,像她妈……那一年,她才五岁,她妈病了,我到场上抓药……妞妞一个人在地坝上玩耍,突然来了两个骑马的彝人,把她包在披毡里,一趟子上了凉山……”

我细听着,一面侧首看达吉:她站在原处,面色苍白,睁着一双呆滞的大眼睛。

我问:“老人家,你怎么判定她是你女儿?”

他长叹了一声:“我找了一年多,走遍了凉山,问那些好心肠的彝胞,可见过我的妞妞,谁也不知道呀!上个月我在县城见了她,见她模样儿像我妞妞的妈,还有,她右脸蛋上有一小块红迹……”

我为难地说:“老人家,红迹是明摆着的,也不能算把凭呀!”

老汉沉默一会,又用老眼上下打量着达吉说:“她像她妈……她左腿上有狗咬的痕印,是四个狗齿印,在左腿弯的上面一点……”

这时,只见达吉倏地用左手抓住裙边,又赶快松了手,“哦”的尖叫一声,蹲到地上,把脸儿埋在一双手掌里……任老汉呆住了。忽然,他像从梦中醒来,向达吉伸出了双手:“妞儿,你是妞儿……我的……”达吉从手掌上面露出含泪的眼睛,轻若微风般地叫了一声“阿大”。老汉蹒跚着向达吉奔去,用老泪哽咽的声音说:“妞儿,你再记一记,我们家是两间草房……门口有三株石榴……你想得起来吗?”达吉摇摇头……“你想一想,想一想,我们地坝边有一个池塘,你天天把小鸭子从池里赶回家……”达吉把头儿靠着墙,眼睛望着屋顶……“妞儿,我们家门口有一道竹篱笆,你常常去数那篱笆的竹子……”达吉一下子投进这老汉的怀里,抽动着肩儿哭了,两个人都哭了……

好激动的我,也渗出了泪水。我正要举袖揩泪,忽听门外马赫尔哈愤怒的声音:“谁来抢我的达吉,谁!?”我紧张地站了起来,达吉也慌忙躲到一边。老马赫像一阵旋风似的闯进门,敞开披衫,站立在屋中央,用那充满仇恨的透红的眼睛盯住任老汉,厉声叫道:“你给我滚开!像挡路的石头一样滚开!你休想抢走我的女儿,滚!”我虽然知道所谓“大凉山性格”的猛烈,却从未见过老马赫如此暴躁;更想不到衰弱的任老汉竟也会暴跳起来,他用旱雷似的声音大叫:“你滚开,你这个蛮子,你滚!”一听这话,我知道坏事了。只见马赫的脸变得铁青,那满脸的皱纹像弓弦似的绷紧了,那微黄的眼珠,似乎就要从眯着的眼里蹦出来。他冷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要杀死你!”说罢便向怀里摸出一把半锈的匕首。沙马一把抓住,厉声喊:“马赫尔哈!”马赫的手动弹不得,转首对我喊:“你过去对我说,汉人再不欺侮我们了,放屁!这不是又来抢我们的人,骂我们是蛮子,你在骗人!”我一时毫无办法,还是沙马社长机灵,他采取了以硬对硬的态度,严厉地对马赫说:“他骂了你,他不对。你呢?你却要杀人,要在彝族地区杀汉人,你这不是欺侮汉族同胞!?”马赫无话对答,软了下来,转身望着达吉,用颤抖的温存的声音说:“达吉,我的女儿,你不能跟他走,你是我的……”达吉含泪道:“是的,阿大,我不能离开你,没有你,我早就死了……”这话还没有说完,马赫便伸出手:“走吧,达吉,回家去!”他似乎是下命令,又似乎是恳求。达吉没奈何地跟马赫走了,走到门口,她回头望了望任老汉。任老汉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李同志,县委叫我找的是你,我要问你要人!你是汉人,你要为我们汉人撑腰!”我有些急躁了,我说:“不准乱说!”他不吭声了,坐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叹气。沙马温和地说:“老大爷,不要着急,我们会慢慢为你解决的。”我也补充说:“这问题关系着我们两个兄弟民族的团结,所以你今天还不能把女儿接走,你回家等着音信吧!”他坐了老半天才说:“好吧,我等你们的信。可是话要说在前头,你们要是不给我女儿,我要告状,我要到毛主席跟前告状!”我说:“行呵,要告状,过个把月再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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