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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吉和她的父亲

高缨

我的朋友:我离开大凉山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是多么想给你写信,详尽地告诉你凉山的一切。告诉你彝族人民昔日的眼泪和悲苦的歌谣,那镣链的叮当和奴隶的呻吟;告诉你森林中的篝火和烈焰般的民主改革运动;告诉你今日的微笑、春风、布谷和彩色缤纷的荞麦花……但是,近来工作的繁忙,使我一直无暇提笔。

然而,每当我在傍晚回到家,我的小女儿(她已经三岁了)便投到我的怀里,用那双柔软的小手紧搂着我的脖子,把热烘烘的脸蛋贴在我颊上,一个劲儿地调笑着。我便眯着双目,沉浸在父性的温情中……这时候,我眼前常常浮现出一个凉山少女和她父亲的面影,我的心便激烈地跳荡起来……呵,我是多么想即刻向你倾诉一段我所经历的故事,这一段关于父亲、关于女儿、关于人间的爱与恨的故事。我赶快放下我的孩子,打开抽屉,寻找我昔日的日记,把关连这故事的几页抄录下来寄给你。朋友,我想你是会珍惜这段平凡而奇异的生活的记录的。

李云

1957.8.

1956年6月7日晴

我骑了一整天马,问了无数次路,才算来到这个名叫“甲骨”的小村子。凉山州委交给我的任务不甚重,只是叫我对今春才建立的农业社做些基本情况的调查。

这村子坐落在两排锯齿形的高山之间,总共有二十来栋矮小的木板屋子,屋顶上都压着大石片,以免山风将屋顶掀跑。一缕缕炊烟,在这些大石片上缭绕。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是一片片粉红色的荞麦花,和那刚收过小麦,等待耕耘的土地。村前的峡谷里,奔腾着蓝色的溪水,临溪有几块梯田,田水映着晚霞。

我策马想涉过村前的小溪。马是渴坏了,埋头便饮,将我停在流水里,又恰恰被一群黑毛恶狗发现,它们奔了过来,对着我与马龇牙咧嘴。我见村头有几个彝族姑娘围坐在树下,便喊道:“阿米子(姑娘),帮我看着狗!”她们不但不管,反而哈哈地笑我。狗是越咬越凶,我没奈何地在马鞍上颠簸着。好在社长沙马木呷走出村,将狗撵开,与我握手相见。我们曾在州人代会上见过面,所以分外亲热。他为我牵着马,并肩进村。一群黑脸蛋小孩,跟在我背后叫嚷:“韩呷……雀博”(汉族同志),几个坐在门边搓羊毛的老婆婆,对我默默点头。

沙马社长是个中年人,身材像只老熊。他肩披黑色“查尔瓦”(羊毛披风),头缠大黑巾,赤黑的脸膛,浓眉大眼;微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的脸色是明朗的,豪放而高傲的,只有额上几条过深的皱纹,才留着昔日苦难的记忆。我俩隔着锅庄里的柴火,相对席地而坐,他含着白石烟斗,缓慢地向我谈述社里的事,不外是麦收的分配情况、夏种的准备工作,以及婚丧嫁娶诸事。他的妻坐在锅庄的下方,默默地听着,时而加点柴,并用木勺搅和着铁锅里的菜汤。

沙马木呷提出以下几个问题,要我解决:

一、社员们不愿用人粪施肥,说是会得罪天菩萨,降灾降病。

二、社员们一大清早不下地,说是会遇见鬼怪。

三、社委马赫尔哈近来闹情绪,工作劲头不高。

前两个问题我并不十分注意,因为这是彝区普遍存在的迷信观念,还待慢慢破除。第三个问题,也许反映了生产问题,或是社务管理的问题,我必得弄清楚才行。便问:“马赫尔哈有甚么心事呢?”沙马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我也不明白。前个把月他还是快快活活的,像个老公鸡,这些日整天忧忧愁愁,闷声闷气,常常不来开社务会,好像天上的乌云都把影子投在他脸上了……”我追问:“他对生产有意见吧?”他答道:“没听他说过。”我再问:“你们对他好不好?”他爽朗地答道:“有甚么不好,都是受过苦的老‘锅庄娃子’(奴隶),心贴着心的人。”我有些纳闷了;但是我必须问到底:“马赫尔哈多大岁数了?”“岁数……唉,他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六十多了。”“他家里几口人?”沙马将烟斗递给我,慢吞吞说:“两个人,他有一个女儿,十七八岁了,叫达吉……”“生活苦吗?”“生活怎么会苦?翻了身,盖了新房子,顿顿有粮食吃,前几天还给达吉缝了一件百褶裙呢。”我不再问下去了,默默地吐着烟朵。

沙马的妻子从柴灰里拨出几枚烤洋芋,捧给我。我匆匆地吃了,说道:“沙马社长,你带我到马赫尔哈家走一趟吧!”他想了一下说:“天晚了,你走了一天路,也累了,明日去吧!”

沙马大嫂为我在火塘边铺了一张草荐,递给我一件旧披毡,我便和衣躺下了。他二人也在火塘对面的竹笆后睡了。夜,深沉而宁静,溪水在屋外吟唱。柴烬散出暗红色的光,屋子里显得分外幽暗、神秘而温暖……

6月8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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