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少年百科 - 电子书 - 正文*

出山

“小海!”王如海威严地喝了一声,“你给我出来!”儿子乖乖地出来了。他横了儿子一眼,手一指,说:“给我坐着,坐正!你才不怕丑,用这种口气对妈说话!”

隔壁房里的哭声停住了,变成了抽抽噎噎。

“二姑娘!”老头子照老规矩唤了隔壁的媳妇一声,“唉,如今不比从前,我问你:你姐姐叫你给小青找个有三亩田五亩地的人家,你能找得到吗?单干户早没有了,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不要伤心,快出来吧!”

“妈!”这是小翠的声音,“姑娘没嫁妆怕什么呢,只要有工分!要什么不晓得上百货公司去挑么?婆婆又怎么,她管得着这些吗?小青姐姐,又能劳动,又有文化,哪个婆婆敢笑话她呢?小海那张嘴,你跟他怄气划得来吗?爹已经骂过他了——走,出去吧!”接着便是拖曳的声音。

“小翠,你也出来!”

小翠没奈何地出来了,隔壁房间里只剩下了母亲一个人。她瞧瞧父亲,想嘟囔什么;王如海不睬她,安详地抽着烟——他跟老婆风里雨里同度了三十年,深深懂得她的脾气。

两个房间都沉寂了,只有咝咝的抽烟声和细细的啜泣。

这样过了一会,隔壁房里的啜泣声停住了。又隔了一会,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到了堂屋里,到了房门口,停住了。女人自动地转回来了。

她偏过头,偷偷朝房里一望:丈夫绞着眉毛,额头上的皱纹深得像犁沟,一动不动,只是大口大口地吞着又苦又辣的浓烟。女人的心被牵得一抖,啊,他在发愁!怎会不愁呢?说得好好的,自己变了脸,你叫他怎样去答复人家呢?这两天他已是够苦的了,觉也睡不安,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像鱼蹦上了滩一样。这情形,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不明白吗?唉唉,三十年的夫妻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那两棵宝贝树!……

女人连忙用衣角揩揩泪痕,又整整衣裳,然后,走进房,背着亮坐下了。

“好吧,”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开了口,本想说几句温和的话,但不知怎地,话一出嘴却变成了:“我不管,随你砍,这下子你总该称心如意了吧!”

丈夫还是那样,不作声。老头子不便作声。儿女不敢作声。

他生气了!女人惊惶地想。怎能叫他不生气呢?他没让自己的女儿念书,却送小青上学,你还说他这个姨爹“真狠心”;你骂儿子罢了,又扯到他,说出了“叫你老子另外找个娘好了”这种难听的话;刚才话又说得这样冲,唉唉!……

“小海的爹!”女人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我又不是舍不得那两棵树;小青若是有爹有妈,你要砍就砍;我,可怜,也是我的一片心!……”说着,眼眶又红了。

“小海的妈!”丈夫突然开了口,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很体贴,很温存,没有一丝怒气,“我也不是图你那两棵树,是要你那一片心!小王庄翻身不容易啊,你以为有了你那两棵树料就行了么?不,难处多着哩,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多着哩!”他的声音渐渐激昂了,“前年,去年,我们村子年成都不好;今年呢?别看眼下麦苗好,‘庄稼庄稼,到口才算到家’,万一今年又是荒年怎么办?一口气好争,百日饥难熬!到时候,不要怨,不要叫,不要往外跑,不要把粪光对自留地上倒——莫怪我找话讲,今天不把难处说透、说绝、说死,日后就会为难!告诉你:要当好这个队长,不要说那两棵树,连我们整个家都要投出去,譬如这个家——”他朝屋顶一指,“是一把天火烧掉的,不下这种狠心,趁早别拍胸口;不下这种狠心,也对不起大家!下了这种狠心,一家如此,家家如此,一季两季,一年两年,哪怕小王庄再穷……”

话未完,冷锅里跳出了个热栗子,小海叫道:

“保险!摘不掉这顶穷帽子,我们全村男女老少真的一头栽到塘里去淹死!”

“又来了!”王如海斜了他一眼,“一会儿保险,一会儿跳塘,还要拖着大家一起跳!跳塘,跳塘,你到底是女人家还是男子汉!”

除了王如海,全家都笑了,小翠笑得最响,小海本人也傻呵呵地笑了。

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呢,没有了。王如海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叫大家去睡——灯油也耗得差不多了。可是,小海还不识相,他傻呆呆地望着父亲说:

“我呢?爹,你要我做什么,还没吩咐哩!”

“你开你的保险公司嘛,这还用问!”妹妹是从不放过机会的。

“你!”父亲说,“你以后给我多出力,少放炮!男子汉大丈夫,胸口是好拍的吗!要是再这么毛毛躁躁,小心我拿柳树条子排你!”说着,他不由背过脸悄悄地笑了一笑。儿子跟女儿不同,对他是该狠一些。

儿子心满意足地走了。老婆、女儿也睡去了。王如海站起身来,又坐了下去,轻轻唤了声:

“爹!”

老头子倾身向前,瞧着儿子的眼睛问:

“什么事?你只管说吧!如海,我刚刚想起,牛房不好,你是不是要我把房间腾出来?”

儿子摇摇头,说:

“爹!当了队长,我就要睡在队里打滚,忙时有忙时的事,闲时又有闲时的事;过去,我休假的时候还能捉捉鱼,给您老人家寻两瓶酒钱,往后——唉,请您老人家不要见罪……”

老头子不作声,他舍得房子,舍得一切,就舍不得一杯酒。

儿子垂着头,不看父亲。

“好吧!”老头子突然叹了口气,把头一仰,“少喝点酒死不了人!古话说:‘忠孝不能两全’,你就放心大胆干吧!”

第二天一早,小海就飞出了门,向社员报告昨晚的喜讯。他的父亲却没有立刻上任,又请了一天的假。

晚霞挂地的时候,王如海回来了,提着鱼叉,迈着大步。到了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两瓶碧绿喷香的好酒,往父亲的桌子上一顿;然后,掉过脸,猛喊了声:

“小海!”

“有!”儿子像箭似地从门外射了进来。

“通知全村,”王如海把他那又黑又大的巴掌一挥:“开会!”

  • 上一篇 红豆
  • 下一篇 蛾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