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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眉

——瓜棚柳下杂记之一

刘绍棠

这个村庄叫细柳营,村东北运河,村西京津公路,方圆左右一片肥田沃土,可就是守着青山没柴烧,怀抱金盆讨饭吃,跟穷字结下了不解之缘。

河边绿柳垂杨,杂花生树,远瞧近看,风景如画。然而,绿柳垂杨中掩映着的一户人家,三间泥棚茅舍,半围坍倒篱墙,二里外就望得见三丈高的穷气,却又大煞风景。

这一户人家只有父子两口人。老爹唐二古怪,六十多岁了,原是百里闻名的瓜把式;自从一声令下,只许种粮,不许种瓜,被迫改行,下放大田,年老力衰,每天只挣六分。儿子唐春早,念过高中,一心想上大学,成名成家;虽然也有两膀子力气,可是按照大寨评工记分标准,只算个等外劳动力。工值很低,挣分又少,父子俩一年到头脱皮掉肉,汗珠子摔八瓣儿,年下分红刚够嚼谷,分文拿不回家。

这一方,上京下卫,小伙子娶媳妇难,难于上青天。花枝一般俊俏的姑娘,好比彩云追月,鸟飞高枝,不是心向北京,就是眼望天津;剩下不那么水灵秀气的柴禾妞儿,开口一要彩礼,也能把人吓出一溜筋斗。

遂令此地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但是,唐二古怪却另有如意算盘。他躺在炕头上加减乘除,不栽梧桐树,招不了凤凰来,要想娶个儿媳妇,至少得盖五间砖瓦房,还得再花千八百块彩礼;他们父子俩每年挣五千工分,十分为一工,每工三毛三分钱,紧打窄算,勒住脖子扎上嘴,不吃不喝二十年,才能把一座金身玉体搭进家来。不过,他看见,凡是手里端着一只铁饭碗,嘴里吃着商品粮的人,哪怕是三寸丁枯树皮,猪不吃狗不啃的角色,屈尊下驾到农村娶媳妇,不但用不着重金礼聘,而且还能倒赚一笔奁资。于是,他恍然大悟,要想娶儿媳妇省钱不费力,必须得让儿子捞到一只铁饭碗;而要想把铁饭碗捞到手,只有靠念书,书中自有颜如玉嘛!

唐春早心灵内秀,敏而好学,学而不厌;唐二古怪打定了主意,吩咐儿子在收工之后,埋头读书,不可一心二用。他拼出这一把老骨头,搜肠刮肚,省吃俭用,荞麦皮里榨油,也要供养儿子学富五车。

可惜,他错翻了黄历。世道变了,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低,交白卷才能金榜题名;而且,唐二古怪呆头呆脑,是个没嘴的葫芦撞不响的钟,人穷却又气粗,倔犟得像一条宁折不弯的桑木扁担;一不会拍马屁,二不懂走后门,所以上学招工,年年都没有唐春早的份儿。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眼看唐春早二十三岁了,前景还是一片黑灯瞎火;男大当婚,唐二古怪心中暗暗着急,沉不住气了。

谁想,车到山前必有路。一九七四年青黄不接的麦收前,本村有个外号叫马国丈的能人,从四川贩来六七个农村姑娘,按人论等,按等论价,唐二古怪急忙跑去打听行市。

这个马国丈,原名马国章,奸、懒、馋、滑、坏,一身占全五个字;不必提名道姓,打个喷嚏,顶风臭十里。

可是,这年月正气头朝下,邪气脚朝天;一人得道,鸡犬飞升。马国章有个把兄弟,铁嘴钢牙,七十二变,打、砸、抢起家,学大寨镀金,在县里掌了印把子,马国章也跟着时来运转。一阔心就变,这位把兄弟走马上任,就跟原来的黄脸婆离了婚;马国章手疾眼快,连忙把自己那含苞待放的十八岁的女儿,梳妆打扮,送上门去做填房。于是,盟兄变成了岳父,马国章变成了马国丈。

富贵多病,马国丈小病大嚷,无病呻吟,拿着县革委会的证明信,走遍五湖四海求医,专干些不伶俐的勾当。从四川贩来六七个农村姑娘,只不过是做一桩顺手牵羊的生意。

马国丈家住在细柳营村西口,京津公路旁的一块风水宝地上。青堂瓦舍,高墙大院,雕花门楼,忠字匾额,白天车如流水马如龙,夜晚日光灯照如白昼;这一切都来自乘龙快婿的探囊取物,四面八方的顺水人情,没费他吹灰之力。

唐二古怪走进国丈府大门,六七个四川农村姑娘只剩下一个了。原因是这个公社有个晚婚规定,男二十五,女二十三,才许登记;马国丈贩来的六七个四川农村姑娘中,二十五岁的一名,二十四岁的两名,二十三岁的三名,领回去马上成亲,所以身价甚高;只有一名二十岁,要白吃三年饭,虽然一连削价,还是无人问津。

这个二十岁的姑娘,正坐在马国丈的西厢下,左手拿着块玉米饼子,右手拿着个咸菜疙瘩,面前一碗清水汤;吃一口,抽泣一声,眼泪像下小雨,点点滴滴洒满了汤碗,喝下的是自己的泪。

大玻璃窗的正房北屋里,马国丈的老婆正扯断了脖子,喊破了喉咙,跟马国丈吵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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