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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选

李国文

按照工会法的规定,这一届工会委员会已经任满了,如果再不改选的话,除非工会法有了新的章程,否则再拖下去,会员也不能同意的。于是委员们忙碌起来,工会主席起草一年来的工作总结,为了使这报告精彩生动,让人听了不打瞌睡,不溜号,他向各个委员提出了“两化一板”的要求:

“你们提供的材料是我报告的基础,工作概况要条理化,成绩要数字化,特别需要的是生动的样板。”

你也许没有听过“样板”这个怪字眼吧?它是流行在工会干部口头的时髦名词,涵义和“典型”很相近,究竟典出何处?我请教过有四五十年工龄的老郝,他厌恶地皱起眉头:“谁知这屁字眼打哪儿来的!许是‘协和语’吧?”

委员们都在为“两化一板”着忙,本来冷落的厂工会,这时像停久了的钟摆,不知谁拨弄一下,滴答滴答地走动起来,显得少见的生气。人们路过工会的窗口,都不禁探头张望,担心里边别要是出了什么事?“两化”倒是容易的,“一板”却为难了,委员们既没有艺术提炼的才能,又不像到人事科、劳动工资科、厂长室、合理化委员会照抄材料和数字那么方便。但是主席却像产妇进入临产期那样,孩子没有出世,已经琢磨得出他的声音笑貌;他仿佛看到了在会员大会宣读这篇作品的结果,得到了全体会员的欢迎和信任,一致赞成他们继续连任下去。

主席把委员们找来汇报“两化一板”材料,每个人的脸色都沉甸甸的,连通讯员也是愁眉不展,他瞪着一堆久已不用的脏茶杯发愁,一时怎能洗刷出来?这时主席发言了:“来全了咱们就凑吧!咦?老郝哪?怎么又不见他?”

通讯员抢着回答:“我通知他了,他说打发完死人就回来。”他巴不得主席说声“找”,那他拔腿飞跑,就可以丢下茶杯不管了。

“什么死人?”

“铆工车间的老吴头老死了。我们老郝给看的板子,选的地皮,这阵子正大出殡哪!主席,我去把他找来?”

大概考虑到把出殡队伍的头脑、葬礼的主持人抽走的话,得罪了死者倒不用怕的,反正他也不会提意见了,冒犯了群众那可是划不来的,何况目前正是改选期间,于是通讯员只得低头冲洗茶杯去了。

“同志们!要紧是样板!”他不满意委员们汇报的材料,“数目字你们不给我,我也能搞到的。现在我这报告缺的是样板,难道我们工会委员会干了一年,没有一块样板?……”主席说得激昂慷慨,急得用手直弹桌子,爆起一阵浮土,呛得委员们直打喷嚏……

大家一阵沉默……

“板子倒是有的,我看中一副好板子,娘的,就是不给我。”幸亏老郝讲这话时是在出殡队伍里,否则那得了“样板”狂的主席,一定会抓住他紧紧不放的。

老郝拄了根拐棍,走在出殡队伍的前面,和他并排走着的,是死者的老伴,没有成年的儿子,和一些有着三四十年工龄的老头,他们头顶都秃光光的,步伐迟缓,神态庄严,震慑得瞧热闹的人屏息敛神。跟着是十六人的抬棺大队,二十来人的挖墓大队。这些老郝眼中的年轻人,额头也已皱纹累累,经过时间的磨炼,饱尝了生活的艰辛以后,性格稳定了,开始变得踏踏实实,步伐沉稳起来。他们的后面,是拖得很长的群众队伍,并不需要特别组织,只要老郝带着头的,而且送的是一个善良的死者,人们就自觉地除下帽子,排到队伍里去。没有灵幡,没有花圈,没有旗帜,没有哀乐,只是默默行进中的送葬队伍,这对一个朴实的老工人来说,那是再合适不过的葬礼了。

老郝轻声地回顾左右说:“我在制材厂给他们一顿教训,老吴铆了一辈子铆钉,就连你这厂房架子也有他的心血,难道不该摊副好板子,他死活不给,这柏木的也是硬对付来的。”

到得墓地,墓穴早挖好了,吆喝着把棺材松绑轻轻放下去,开头几铲子土是由死者的亲人、老郝和老工友们填上的,随后那些年轻人才一拥而上,抡起那开动机器、挥铁锤的臂膀,一眨眼工夫从平地耸起新的坟山。老郝照例讲讲话结束葬礼,他的墓前演说从来没有准备过,而且永远讲得动听,甚至连死者的行状也不需要特别记忆,他们共同生活了半辈子,熟悉得连手心纹路都清楚的。讲到最后,老郝叹了口气,惋惜地:“唉!又死了一个好手艺人,老吴那双手可是宝贝啊!他拿起铆枪来,比姑娘用绣花针还灵巧。他铆的活过上千年万载,也找不出半点毛病。可是眼下有些心盛的娃娃,昨天还穿着开裆裤呢,今天刚满师,就想爬到别人头上撒尿。”老郝用眼扫了那站在圈子外边的真正年轻人,他们几乎没有勇气正视老郝的眼光,都扭过头去。“学学这位死去的老爷子吧!他是活到老,学到老,孩子们,这话不能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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