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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料盒

自然是常常喜欢嫉妒的,不幸就接着来了。油三妹仍旧是一个女人,虽然除了生理上的差异她不承认男女之间有甚么分别,这却给她招来更大的灾难。渐渐的她注意到她小时候的同伴,她们都获得——一个无可逃避的结局,不管幸福或不幸福。她们都有了丈夫,她们有的被父母遣嫁了,有的是一半遣嫁一半自主的结婚了,有的并且有了孩子。我们常常说一个跋涉过度的人,不管是何等地方,他总希望能找到个地方供自己休息。一种类似跋涉者的渴望加上一种被遗忘的感怀,油三妹希望有一个爱人。

“于是她就病了?”

“油三妹并没有病,相反的她似乎更快乐了。”

四围是静寂的,仿佛连树木也都在屏息倾听。从船场上送来的锤声,沉重的痛苦的千古不变的一声一声响着。

“你说这是危险的吗?”我接着问。

贺文龙先生深深吸了口烟。

“什么是危险的?”

“假使女人有了过多的快乐?”

“我认为是相当危险的,假使她们本来没有。”

油三妹是教体音的,她在课堂上——有时候也在休息室里用尖利的发疯似的大声唱歌。她喜欢自己或别人大笑,喜欢各种热闹,她所害怕的只有一样,好像我们在故事里所说的害怕自己影子似的害怕孤独。她白天很少在家。

这样又过一年,现在油三妹是二十三岁了。她需要的是什么呵?在这里没有一处娱乐场所,没有一个正当集会,甚至连比较新一点的书都买不到。我们可以指出它每天照例要发生的事情,并且可以更清楚的,可以像星期菜单一样为小学教师的生活排一个节目:早晨,连最小最贪睡的学生都到学校里来了,他们从床上起来,喊校役打了脸水,然后他们吸烟;他们上午的精神很好,讲书时发声很大,时常引起学生们在下面发笑;到了下午,你知道每一个小城到了下午都有这种现象,全城——连主要的大街都显出疲倦,教师先生们要打呵欠了,他们照例打几个他们不喜欢的学生,同时下几盘棋。他们每天照样过着这种生活,精神上有点麻木,他们自然喜欢所谓“调剂调剂”,如果有这种可能,他们也很喜欢和女同事开一下玩笑。油三妹怕什么呢?她的数学公式是——人+某种生理部分=男人;又,人+某种生理部分=女人,她从来就不觉得女人和男人有什么分别。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假使不热闹,她似乎就不能活下去了。我们不妨想像她每天早晨起来打一个娇懒的呵欠,然后我们的小姐洗了脸擦了粉,整一整头发和衣领,再用她的丰圆的手指提上鞋,接着她照照镜子,接着她就从家里走出来。她在路上走的很快,比她以前当学生时候走的更快,她生怕街坊上认识她的人议论。

油三妹一直走进学校——这时候她和她家里人不十分和睦,她不喜欢他们,因此她在学校里耽搁的时间更多,而回家的时候是更晚了。他们一同到城外散步,一同打球,一同到车站看戏。

所有的人都趋向欢乐,犹如灯蛾的喜欢烛焰。我们自然不能因为这缘故单独责备油三妹;我们只能说中国为什么不再文明点,或者退转去,为什么不更原始点。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那件不幸事情。有一天晚上,油三妹没有回家,她的母亲和父亲年纪太老,她哥哥是做生意的,很怕见读书人,况且她回家晚早习惯了,所以没有人找她。

“他们做什么吗?”

他们在学校里吃酒。他们划拳、行令,一直吃到夜深。最后他们都吃醉了;油三妹自然是早吃醉了,她大笑并且发狂的唱歌。

“这事情是很平常的。”你也许会说。

然而一种不幸,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是最使人痛心的,油三妹第二天一醒来却变成哀愁的油三妹了。她很快的瘦下去了,她的红润的两颊下陷了;她的发光的大眼常常是空虚,阴沉,像刚哭过似的干燥;她走起路来常常像想要倒下去睡一觉的样子。但是她咬住牙关什么话都不说。以后她还继续上两个月课,她的母亲看出她身体上的变化,于是她就请病假了。

油三妹在床上睡了大概有一个月光景,据说她什么人都不愿意见,她不说话、不笑、不哭、也不叫喊,只是不动的向上面望着。她望甚么?我们不知道。有一天早晨,她睡到八点钟还没有睡醒。她母亲到房子里喊她。自从发生那种不幸事情之后,老太太是很生气的,她怒声骂道:“小三奶奶,你睡死了吗?”但是油三妹没有理会。阳光早已照到床上,照在她昨天晚上脱下来的鞋上,这个曾经有过过多的笑的,我们曾经看见她每天挟着书包到学校去的少女继续睡着,她的手早已冷了。她的枕头上因为流上很多泪还是湿的。最后人家在她的床里面,在地上找到一个颜料盒。

我们小时候认识的少女,第一个将不如意的去过完一生,第二个吃了藤黄,第三个,我也想收起我的颜料盒,我们为什么要描画这些痛苦的画像呢?如我的一位相识所说,“我们既然并不比别人残酷。”但贺文龙先生点上第二枝烟,他用钢针敲了敲捉蟋蟀的竹筒,笑着说:

“你刚才提起马瑶英,你知道她怎样了吗?”

“不,不……”

我们不要问了,我们不再想知道马瑶英怎样了。马瑶英——那个曾扎过双辫,有一双娥眉和黑的长脸蛋的,我们熟识的第三个少女,她因为作政治运动被判处五年徒刑,她将在监狱里消磨去她的大部分青春。

于是一阵悲哀统治了我们。在我们四周,广野、堤岸、树林、阳光,这些景物仍旧和我们许多年前看见的时候一样,它们似乎是永恒的,不变的,然而也就是它们加倍的衬托出了生命的无常。为什么这些年青的,应该幸福的人,他们曾经给人类希望,正是使世界不断的生长起来,使世界更加美丽,更加应该赞美的他们,为什么他们要遭到种种不幸,难道是因为这在我们的感情中会觉得更公平些吗?一种苦痛和沉默压着我们。从上游,从明净的秋季的高空下面,远远的露出一片白帆的帆顶。从树林那边,船场上送来的锤声是不变的、痛苦的,沉重的响着,好像在钉一个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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