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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料盒

师陀

贺文龙先生从他家里跟我一同出来,我们出了城往河上走。这时候是上午九点钟,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一个卖菜的从我们身旁赶过去。

“你还记得油三妹吗?”他突然问。贺文龙是苍白,细长,浓眉,他带着钢针竹筒要到河上去捉蟋蟀。

我想了想这个油三妹的模样。

“你是不是说的尤蔼梅?”

“不是尤蔼梅。”尤蔼梅常常到孟林太太家里去。她是个瘦弱、娴静、脸上带几分哀愁的少女,五年前她被嫁到乡下一个地主人家,因为她是城里人,她的公婆不大喜欢她,她也不满意她的丈夫。

一个娴静哀愁的少女五年前被遣嫁了,她得不到公婆的欢心。这简单的叙述使我们惆怅。这个油三妹我想应该是我小时候看见过的女孩子中的一个,那么她是怎样的呢?

“她进过学校吗?”

我已经不大记得她了。我已经将近十年没有看见她们,果园城的少女们,我整整有七年不曾听到关于她们的任何消息。

“她进过学校。”贺文龙先生说她以前是女子小学的学生,和尤蔼梅同学。

“你说的岂不是那个黑的长脸蛋的,她有一双娥眉,岂不是扎双辫的那一个吗?”

“这不是她;你说的是马瑶英;她比马瑶英低一班。”

沉没在我们纷乱生活中的记忆是很容易勾起来的,现在只轻轻一点,我就想起来了,原来油三妹就是油房掌柜老邵的女儿。她有一个圆圆的脸,颜色总是很好的两颊,一双大的闪光的眼睛,我们不明白为什么生了这模样的人大半心地都比较平直,据说她最大的特点是喜欢笑。他们——油三妹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和油三妹住在东门里油房后面。油三妹的哥哥病弱无能,他从清早起就在柜台后坐着。除了星期天,你每天在从东门到西门里女子小学的路上都能看见她,她挟着书包,很快的通过这条路,并且时常很勇敢的击退在某处守候着她的几个小流氓。人家说比起她的哥哥,她更像男子。那时候她还只十四岁,现在女子小学已经关闭,和男子小学合并快六年了。在经过这么多岁月和波澜之后,我们忽然想起一个少女,我感到一阵被命运捉弄着的沉闷,一种压迫。我们怎么来说明她们的不可改变的——几乎是每一个少女都完全相同的遭遇呢?不管我们用怎样美丽的言辞,不管我们说得怎样婉转,这在我们都是残酷的。

“她也嫁了并且死了吗?”

一种不幸的预感,我恐惧的问贺文龙先生。我们已经走到河上来了,我们坐下,坐在河岸上;贺文龙点上一枝烟,忧伤的望着对岸。在对岸,临着一行柳树的,先前是属于我们的一个熟人,属于小刘爷刘卓然先生的田地。在河的下游,我们左边有一座榆树林子。这时候船场上正忙着工作,从树林那边不断的送来沉重的痛苦的钟声。

贺文龙吐一口烟。

“是的,她死了。”他说。

但是油三妹并不曾真的出嫁,虽然她等候一个丈夫等了好几年,这不过替她的生命的最后几年更添一重悲痛。

油三妹在民国十四年从小学毕业,接着这个圆圆的脸蛋和一双闪光的大眼的少女便在外面考进一家师范学校,第二年因为所有的学校都停顿下来,她也回到果园城的家里。

现在我又记起来了。我说:

“那一年在车站开市民大会,她还唱歌。”

“她还唱歌。”贺文龙先生点头。

“她还有一副响亮的嗓子!”

“她的嗓音就像黄莺。”

“她似乎很喜欢活动,凡是热闹的事,我觉得她都有兴趣。”

你知道,事情坏就坏在这里,油三妹的哥哥——凡曾到东门里油房去过的人都知道——他懦弱的全不像个男子。油三妹自己是老生女儿,她的母亲在四十五岁——她的父亲四十三岁得了她,他们对于她非常娇宠,他们把她当作儿子看待,丝毫不让她受委屈。

油三妹在家住了一年,接着又重回学校。她不单勇敢,而且善于辞令,不久就在学生会担任了一个职务。她在那里一直住到毕业。油三妹这时候是二十一岁。在她求学期间果园城就有许多谣言,人们说她和三个男人同时讲着恋爱:一个是她的先生;一个是一家高级中学的学生,一个学生会的委员;另一个是军队里的,据说是个少校。这些谣言的来源是稍微清楚一点的人都会明白,她并不十分在意。

油三妹毕业之后,就在果园城得到小学教员的位置。她在少女中似乎应该是个例外,她是应该幸福的,因为她有那么多的笑,她的心地又那么善良,虽然她时常跟男人们吵架。然而命运早已为她安排下不幸,有时候你会觉得奇怪,你会忽然想起她的天性里为什么不再多一点女性成分,她为什么不看见自己是一个女人,并且她为什么有那样多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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