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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密山

他给了我一封写给佳木斯合江农垦局局长张林池同志的信,最后说了一句:“安心等陈明,他一两天就要到了。”我告辞走了出来,孤单单的独自一人站在街头,无处可走。我慢慢走到山坡上,望着伸向远方的公路。陈明!陈明啊!你将从哪条路走来咧?

第三天,吃过中饭,我正躺在床上看书,门呀的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我认识他,但又觉得不是他了。这是怎么的?我一下跳下床,陈明猛的扑过来,把我挡住了。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我们分开才三个多月,他又黑、又瘦,显得老了,但很有精神。他深深地望住我,怜惜地说:“只要在一起,什么都好,是吗?”于是我们并排坐在床上,他向我讲他是何时得到通知的,他是怎么来的,他舍不得离开八五三农场,舍不得那一同挖井筑房、平地起家、共过艰苦的战友。我摸着他的手,又粗又硬,简直不像他的手,这是他吗?就是他。还是几个月前我们分手时那样的知心,那样的体贴,我只能从他旧有的轮廓来印证他外形的变化。陈明发现了我的诧异,深沉的说:“我现在是一个农工,一个农业工人。常在风里雨里,太阳晒,怎么会没有变化呢?不过,我的心是不会变的。共产党员,能上能下,什么事不能干?在多福巷的时候,我们就说过,今后要努力改变自己的社会存在,改变自己和社会的联系,改变自己的成分。今天,我在招待所的登记簿上填写成分时,我写的是农工,我感到自豪。我现在拿我的双手为社会主义服务,还用我的双手照顾你,我只希望你快乐些。你应该快乐地活下去,而且写文章。我们不背包袱,白手起家,从零作起,从负数作起,我们要在这里共同走出一条路来。”

陈明和我总不是完全一样的,他有些想法比较简单;而且从好处想得多。他也曾痛苦过,我永远记得,他在被开除党籍那天流的眼泪,一个从来不流泪的人,忽然流泪了,而且,眼泪水是那样止不住的涌出来,我无法安慰他,只能陪着他哭,我懂得他,为他的那颗心而哭。但他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好像他仍是一个党员那样坚强的生活。他总是用一些使人愉快的消息,一些好的想法,来安慰我,支持我,鼓励我。我有时会觉得他太简单了,他可能还不全懂得我;但他却又使我常常想到,他怎么会不懂得我?正因为他太懂得我,所以才这样的。他把一切忧愁都悄悄地放在他一个人身上,而把乐观却捧给我,让我能过得稍微舒展些。我也的确因为他,因为他的支持,受他的影响显得更坚强些。假如他是一个多愁善感,或者消极悲观的人,那我的心境一定将是一潭死水,毫无生气,终会被痛苦埋葬。我怎能不体贴他,而也振奋起来呢?

今天是七月一日,招待所食堂的黑板上写着通知,党员同志都开会去了。我装着好像不知道这回事,陈明也不说话,我们表面上都很平静,可是我们不能安心躲在招待所的小房子里。我们凄然地在大街上,在村边,在没有人的地方,默默行走。我想着过去,想到延安,那年在文协山头上开“七一”纪念会,李又然、吴伯萧,因申请入党未得批准,他们痛苦的离开大家,独自下山徘徊的情景。而现在我们却是被无辜地开除党籍,离开了母亲的怀抱,离开了战友、同志,无亲无故,两个人形影相对,在这不毛之地,沉吟徘徊。整个下午,我们在密山寻找可走的地方。我们去火车站,买了车票,我们是从这里来的,明天将从这里出发。

车站像一座农具仓库,路边排满了农业机械,许多人在这里观看、抚摸。我们又走上山坡,陈明指点我,哪些路通往哪个农场,他是从哪条路来的。我们走向附近的停车场,上百部十轮卡车,停放在这里,是从各个农场来这里运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天黑了,我们不愿回招待所,便去小饭馆吃饭,在这里听到从农场来的人的谈话。这些谈话的内容,这些人物,都能引起我们对生活的向往和热爱,可以排愁解忧。陈明很像一个农垦战士,人们都乐意问他点什么,他无所顾忌地讲故事给他们听,有时又加点幽默。人家欢喜同他接近,我自然而然地觉得轻松了许多。密山!我是喜欢你的,可是我们得离开你了,我们前面的路程可能是很好的吧!

七月二日,我们两个人便乘火车去佳木斯了。

原载一九八二年《北大荒》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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