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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第一篇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母亲和我和我的兄弟两人,把母亲床头的一个木柜打开,把我们兄弟姊妹历年来逢年过节所得的“封封”——便是大人们逢年过节赏给小人们的赏钱,多则百文,少则五文,都是用草纸包裹着,上面糊以一层红纸的——一封一封地取出来。有些红纸都已经翻黄了,我们把它一一地解开来,总共算凑积成了三十几串钱。这要说是我们的私房,我们的私房天公地道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但就只这一点的积蓄也成了父亲的再起的资本。

父亲把家业抛荒了二十年,但逼到临头,为儿女的养育计,终竟不能不重整旗鼓了。他就把那三十几串现钱,另外又在我们那位顶有钱的瘟猪贩子出身的族曾祖那里借来了二百两马蹄银来做资本,重新又过起年青时候所过着的生活来。但是,实在也奇怪,不几年间我们又在买田、买地、买房廊了。父亲时常对我们说:这是上天有眼,祖宗有灵。但我恐怕应该说是:吗啡有眼,酒精有灵罢?因为我们父亲的营业,主要的是烟土、糟房。逼得中国全国的人无论有产无产都只好吸烟吃酒来麻醉自己的,更透辟地说一句:是应该感谢帝国主义者的恩德!

我这样说也不是有心要诽谤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处在那样的社会,处在那样的时代,他当然不能生出我们现在所有的这样的意识。但父亲在晚年他也知道烟土的流害,他早已把这行营业中断了。

父亲的天分好像是很卓绝的。他早年失学,关于学问上的问题当然说不上来。但他实际家的手腕、他的珠算、他的无师自通的中医,一方面得着别人的信仰,一方面他也好像很有坚决的自信。关于算术上的加减乘除,我们用笔算,他用珠算,我们总快不过他。后来因为我在外国学医,他来信笑过我,说是学医何苦要跑到千万里外的外国去。

父亲给我的印象是很阴郁的,愁苦的。在我已有记忆的时候,我觉得他已经是满脸的愁容。他因早年过劳和中年失意的关系,心身两方都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特别是他的神经系统我恐怕有时是有点反常罢?在小时候他对我说过两件往事。

是父亲年青的时候。有一次年关看看快要到了,他往府河的青神、眉山一带收了账回到嘉定城,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他在城里也了结了一些残务,大概是午后二三点钟的时候。想留在城里过夜,时间未免过早。但要动身回家,那是一定要走黑路的。走黑路是他年青时候所常有的事情,所以他踌蹰了一下也就决定动身回家。但走到离家十五里路远的都庙的地方,天色果然黑下来了。

都庙是一个小小的乡镇,那儿有四五十家人家。得名的原因是那儿有一座奉着慷继熳拥亩济恚香火是很隆盛的。小时每逢春秋二季上山扫墓,我们有走过都庙的时候。那庙宇很宏大,有十殿的塑像,有最可怕的鸡脚神无常。那个地方在我们小时候的感觉中真正就像是慷甲髡咴注:旧俗相传为阴界、冥府。一样。

父亲走到了都庙了,天上虽然微微在下雨,但也朦胧地有点月光。纵横离家只有十五里路了,所以他依然放下决心走路。

他走到离家十里的鞋儿石了。这儿是一座颓废了的关口,地位是在一个颇峻的斜坡上,一边靠山,一边临河。河水在冬季枯涸的时候,关下是要露出一片很远的沙碛的。

父亲走上鞋儿石了。头上有微微的丝雨,朦胧的月光。他忽然听见在远远的沙地上有奇怪的叫声,据父亲说,那是鬼叫。

父亲说:“我听见那鬼叫的声音在那远远的河边上。我的毛根子撑了几撑。我自己冒着胆子向着自己说:这鬼朋友可怜我一个人走路太孤独了,公然来陪伴我来了。

“吓,真是稀奇!待我说口没落脚,那鬼的叫声突然到我脚边上来叫了!这真是使我全身的毛骨都悚然起来。我车身向它一看,看又看不见甚么,那声音又往远远的河边上去叫去了。你不看它,正向着前面走,它又跑到你脚根子上来叫。你看它呢,它又到河边去叫了。就这样每走三步,它总要叫唤一声,但也并不作怪。因此,我也就泰然起来,任随它跟着我叫。

“就这样,我走了五里路,走到了陈大溪(这儿离家只有五里路远),我自己不免着起急来。我想,它跟着我走倒不要紧,万一它跟着走回家,它在家里作起怪来怎样呢?我愈想便不免愈不安。但我回头又想:它既是那样听我的话,由我一呼而来,它也可以听我的话,由我一呼而去。我便照样办。我说:朋友,多谢你送了我一程。我现在快要到家,你也请回去安息罢。

“吓,奇怪,真是奇怪!”这依然是父亲自己的话,“我就这样说了两句,那鬼朋友突然大大叫唤了三声!——但是,从此以后便永远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