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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第16章

我和主人划着小船,航行在市场的街道上。时值春汛,砖造的店铺,二楼以下全被大水淹没。

“哎,水真大,见鬼!好多工程都开不了工。”主人满肚子怨气。他不停地指给我看,哪些店铺水退后要修理。我们的船穿行在两排墨绿的树木之间,沿大街向老教堂驶去。到库纳维诺,主人下了船去办事。我沿着市场划回指针街,把船拴在一个地方,坐在上面欣赏两河交汇的地方、过往轮船和天空的壮丽景色。我把一切看了个够,才回到家。从前住过玛尔戈王后的屋子里,现在住着一大家人。这家有五个姑娘。另外,还有两个中学生,他们常借书给我看。我如饥似渴地看屠格涅夫的作品。这些作品通俗易懂,像秋天一望无际的晴空,令人心旷神怡。

主人家的生活依然枯燥无味。老主妇还像从前一样凶,年轻主妇依然不信任我。维克托脸上的雀斑越来越多,脸色更红,动不动就发火。主人成天趴在桌上绘图,忙得不可开交,就把我继父请来当帮手。

我和继父之间的交往小心翼翼,关系很微妙。他像对待同辈人一样喊我的名字和父称。他一直害着肺病,活不长了。他自己也知道。他平静而小声地对我说:

“我的病是治不好了,不过多吃肉也许能恢复,说不定可以好起来呢。”

于是我每天都要给他买香肠、火腿和沙丁鱼。他的饭量惊人,还一个劲地抽烟,只有吃饭时才不抽。

外祖母的妹妹常常幸灾乐祸地说:

“再多的东西也喂不饱死神,休想骗他,休想!”

主人一家表面上关心继父,背地里主妇们常常讽刺他:

“像个贵族!说什么要把桌上的面包渣收拾干净,苍蝇就是从面包渣里孳生的。衣服穿旧了,发亮了,还要用刷子刷,真讲究!”

她们这种小市民对贵族无缘无故的反感,倒使我对继父亲近起来。我开始觉得继父和“好事儿”一样,有某些我永远都不忘记的特点。他和“好事儿”都是孤傲、不招人喜欢的人。他对这家人的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不先开口说话,回答问题时简洁而有礼貌。我喜欢看继父教主人的样子。他俯在桌上,用干枯的指甲敲着厚厚的纸,沉稳地说:

“这个地方要有钩子把人字梁钩住,以减轻对墙的压力,不然,梁会压坏墙。”

“有道理,见鬼!”主人嘟哝着。

可是继父一走开,年轻的主妇就对主人说:

“怪事,他居然教起你来了!”

继父有时会到后门的门道里找我。一次。我正在对着窗户的楼梯上看书。他来了,问道:

“看书吗?什么书?”

我把书给他看。

“啊,我好像看过。”他看了一眼,“您不能念书。太可惜了,您好像很有天分……”

“我现在正在学习、看书……”

“这还不够,要到学校有系统的学习……。您最好离开这里,呆在这里对您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好处……”

我主动和他谈读书的事情,但他不感兴趣。他还劝我:

“不要死读书。书上的东西很夸张,没有全面反映现实。许多写书的人和我们的主人一样,是些小人物。”

他敢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使我对他产生了好感。他建议我看《新时代》报上正在连载的福楼拜的《圣安东尼的诱惑》。后来,他拿来一大捆副刊,我就开始读福楼拜的这部小说。不过,这部作品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深的印象。我把这些感受一五一十对继父说了,他静静地说:

“您看这样的书太早了!不过您别忘了这本书……”

有时,他和我长时间地坐着,一言不发,拼命抽烟,偶尔干咳两声。我暗暗打量着他,全然忘记了眼前这个忠诚、朴实、面对死亡毫无怨言的人以前亲近和侮辱过我的母亲。我知道他正和一个女裁缝同居。

有一次,我问他上帝的事,他瞥了我一眼,平静地说:

“我不清楚。我不信上帝,我没有信仰……”

我觉得他快死了,这并不是出于可怜。

在一个阴雨天,继父对我说:

“您知道,我很快就会躺下的,我太弱了,没什么奢望了……”

两天后他就没来上班了。第二天,老太太塞给我一个大信封,说:

“这是昨天中午一个女人送来的,我忘了给你,拿去吧。”

信封中有一张医院用笺,上面用大字写着:

“有空来看我。我在马丁诺夫医院。叶·玛”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继父的病床前,床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女人。

“该请个神父来,”她轻轻地说,“可他不同意……他的脑子完全不管用了……”

继父清醒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皱起眉头,好像想起什么,然后把一只细瘦的手伸到我跟前:

“是您吗?谢谢。您看……我好难受……”

“你们认识一下吧。”他朝她望了一眼,对我说,“是个好人……”

他没再说话,嘴越张越大,突然像乌鸦似的叫了一声。

继父很快就死了。我扶着那女人走出医院。她像病人一样摇摇晃晃,哭泣着。突然,她停下来,把沾满泪水的手伸出来:

“再见吧。他很欣赏你。明天安葬。”

第二天,我没有时间为继父送葬。从此,我也再没见到过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