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义

　　一个老奶奶颤颤巍巍地走来，远远的身后跟着一个很矮的男孩。这对祖孙截然不同：老奶奶佝偻着腰，满面都是沧桑；那个男孩气呼呼的，很想滞步不前，但一看到老人离自己远了，才不情愿地挪动两步。 　
　　现在是中午，他们饿了，就去乞讨。他们的对象多是门面户。那些大人们看样子并不是十分乐意，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送一点食物给他们。是米饭，稀饭，虽然算不上特别美味，但总能往肚子里塞。只要是吃的，对他们来说，都是好的。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我年幼时，父母工作非常忙，把我丢给了住在门面的外婆。我家的对面有一所学校，理所当然，我在这里上了几年小学。 　
　　祖孙俩在我家对面乞讨，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老人好似饱含深情地注视着门面里的人，而她的孙子却远远躲在一旁；门面的主人送出一点食物，她感激地点点头，而她的孙子却嗤之以鼻；她心满意足地享用着讨来的食物，而她的孙子却吃一口，看一看他的奶奶，十分不安。 　
　　我看不下去了，这个老太真可怜。混到这种地步，不敢去得罪别人，每走一步都怕弄脏了人家早已肮脏的地板，每一次索取都怕触怒了人家早已乌有的底线。而他的孙子却不以为然，这种人，活该被蔑视，活该被当牛当马！ 　
　　中午很快过去了，我才发现他们并不是一直都在乞讨。吃饭时间一过，他们就辛苦地工作着，想尽可能地赚些钱来改善食物。那位老太，压榨完自己的尊严去喂饱不懂事的孙子，那个男孩，不懂得知恩图报，只知道享受，不，甚至连享受都不知道该去怎么做。他们分工乞讨，小男孩个子矮，也许更能博得人家的同情，就乞讨在校门口的粗大电线杆上；老人可怜巴巴，也许能让人不经意间瞟上一眼，心生怜悯之情，得到更多的钱，就坐在离学校不远处的石阶上。他们俩的乞讨工具也不同，老人的是锈迹斑斑的铁碗，上面有被钱砸出的一道道痕迹，小男孩的是一个废旧的方便面盒，里面的残渣仍然清晰得亮眼。 　
　　一个高年级男生走到了老人的面前，眉头紧皱着，仔细打量着她。那位老人也抬起头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筋疲力尽而又渴求帮助的手渐渐地抬了起来。那个高年级男生一巴掌把她的手打到一边，轻蔑地扔下了一元钱，准备离开。但是老人的举动又让他停下了脚步：她像是得到了偌大的帮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慢慢地弯下苍老的腰，眼睛里闪着泪花。她的手费力地支撑着她的身体，头渐渐低了下来，做了个磕头的样子，但没有真的磕到地面。做完样子之后，她把一块钱捡了起来，吹了吹，轻轻地放到铁碗里。 　
　　她的孙子与她差了很远。一群女生又说又笑地从他面前掠过，像是忘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来。看到男孩，其中一个女生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元钱。她低头看了看男孩的盒子，咂咂嘴，把钱轻轻地放到了盒子的旁边——肮脏的地面。男孩顿了一会，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望着那群已经进校的女生，狠狠地把钱撕成无数碎片。 　
　　我鄙夷地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若是再让他这样下去，不知道那个老奶奶还怎么养活他！他为什么就不能想想那个老人所经历的苦难呢？忙碌一生，本应该在家里安度晚年，却流落街头，历经苦难。自己的碗都被砸出了痕迹，谁又能想象的到她带着不争气的孙子乞讨了多长时间？他没有做到这一点。他既然没有做到，那我为什么要尊重他？我凭什么要可怜他？这种人就是被羞辱的命，我只能这么说。 　
　　虽然这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但我说做就做。 　
　　我外婆的厨艺非常好，她的鸡腿刚一出炉，瞬间十里飘香，令人垂涎欲滴。就连陌不相识的路人经过这里，也会慢下匆匆的脚步，忍不住闻上个一两秒——何况吃到嘴里！ 　
　　一天后的中午，那个男孩攥着钱兴冲冲地跑到路边的包子摊上，将翻滚在小手里的炽热的钱递到老板的手上，大喊道：“老板，我要三个包子！”那个老板像是沾上了不祥的东西，立马甩开手，往身上的衣服蹭一蹭，盯着他。两股眼神对峙在一起，一边是小男孩的期待的眼神，另一边是轻蔑而又鄙夷的目光。老板脱下他的塑料手套，抓了三个小小的包子。他并没有放到塑料袋，而是直接放到了小男孩攥过钱的手上。旁边的人等急了：“老板！你搞什么，我的6个包子呢！快点！再不来我不要了！”老板突然缓过神来，连忙道歉，套上他的手套，抓了又大又美味的包子，套在两层的塑料袋，满面笑容的说道：“不好意思啊，让您久等了。这样，您就少给5毛钱吧。”那个顾客瞪了老板一眼，走了，老板又转过身瞪了那个男孩，说道：“给我滚，下次别来老子的店上买东西！” 　
　　当时，我站在小男孩的不远处，两只手都抓着一只鸡腿。我吃肉的声音吸引了小男孩，他转过头来，看到了我。 　
　　我又闻了闻已经啃过一口的鸡腿，面带笑容地看着每一片被风松动的金灿灿的皮。我又咬了一口，然后把鸡腿顶到自己的头上，透过阳光，我清晰而明亮地看到了晶莹的香油。我一口一口地、细细地品味着嫩嫩的肉，恋恋不舍地将它送下喉咙。然后，我又用我沾满油的嘴唇，泯着酥脆的皮，泯着……泯着。几口下去，那只鸡腿只剩下嵌在骨头上残余的碎肉。我将骨头扔到了小男孩的前方，又开始吃第二根…… 　
　　他的口水从他的微微张开的口中探出头，顺着下巴滑了下来，爆裂在地上。他的眼睛仿佛随时都要挣脱凹下去的眼眶的束缚，飞出来。他就这样入神的看着，但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样，连忙转过头去。我故意加大了声音，满足地夸赞了一声又一声，但他还是咬咬牙，跺了跺脚。我将第二根骨头扔到地上，飞快地跑回家中，躲在门口看。 　
　　他的眼神寸刻不离我丢下的骨头，缓缓地向嘴里塞一个包子。那流汤的包子没能让他缓过神来。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我已经不见了。所以，他像是发现了早已被他发现过的宝贝一样，手向前伸着，一顿一顿的沉重地踏着肮脏的地面，走到了骨头前。他缓缓地蹲下了身子，指尖在骨头前犹豫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将骨头拿了起来，仔细地闻闻，牙齿就要碰到了。可是，他又望了望周围，再次确认我不在之后才用嘴唇触碰光滑的骨头。 　
骨头被我吮吸得散发着零星的热气，虽然是秋天，天气不是太暖和，但几分钟后还是留有余温。他用牙齿咬开骨头，费力地吸着不存在的骨髓。他又将碎肉周围的骨头咬开，费尽全力将肉剔了出来……他还有两个包子，但他肯定是要独吞的。 　
　　他的自私让我感到厌恶，自己买了包子也不给自己的奶奶吃，再怎么恨她，好歹也得留一个啊！仅仅是一个，他都不愿意。这也许又是一个我能凭自己一己之见找到的他被我讨厌的理由。但是，如果他真的给老人留下一个包子，我还会像我现在所想的一样对他产生好感吗？ 　
　　…… 　
　　几天后，老太站在我家门前，脸色红润了许多，穿着一件似厚不厚的衣服，请求我给她的孙子一些东西吃。倒是那个小男孩，越来越瘦，越来越脏。我的外婆看见了，非常的同情，盛了一大碗干饭，让我递给男孩，但是那个男孩不肯进来。一捧起饭，看了看老人，将头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吃着。吃了好几口，觉得不对劲，抬起头来看看我递来的筷子，不好意思的憨憨地笑了。这才用右手握住筷子，别扭地将饭扒到嘴里。 　
　　我对他的印象突然有了转变。其实，他也是蛮可爱的，并没有那么讨厌，只是自私了些，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在那种环境下，人人都想着自己。但他还是有一个好奶奶，希望他能早日认识到自己的过错。 　
　　我的外婆尽量不许我去接触那些流浪者，但她自己还是愿意帮助他们。我一直都很不高兴，凭什么我就不可以尽自己的力量帮助流浪者，我也可以维护他们的尊严。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机会。 　
　　我捧着一碗熟青豆，趁外婆午觉的时候，偷偷地跑到了老太所坐的石阶的旁边，一口一口地吃着豆子，时不时地故意掉几颗出来。在我看来，老太许久不曾吃过一些像样的东西，脸上仅存的红润又辛酸了起来。豆子一粒一粒地弹在她的腿上，掉在了地上。在此之前，她的眼神一直空洞着，我一来，她好像找到生命的活力。她一颗一颗地捡起，塞到嘴里。随着豆子渐渐减少，我的速度越来越慢，她捡豆子的速度却渐渐加快了。 　
　　回到了家里，我回味着刚才所做的事，心里很高兴。我没有直截了当地帮助那名老太，我在他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了她，让她吃到了像样点的东西，这可以很好地维护她的尊严。她不像那个男孩，她有自知之明。 　
　　秋天渐渐向冬天过度，变得越来越寒冷。那些街坊大人非常令人讨厌，目中无人，但若不是他们给那些流浪者一些饭菜，那些流浪者能活过今天？我记得我说过，他们所挣到的钱仅仅能改善一下食物，——毕竟得来的钱太少太少，根本不符合常理。那些人，连饭都舍得丢给流浪者，为什么一丁点小小的钱都不愿意？如果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捐给流浪者们一元钱，在大街上我们就看不到流浪者的身影了。 　
上学的路上，我偶然地看见我同学的又高又胖的爸爸堵在小男孩的面前，骂骂咧咧地，说话带着怒气。同学的爸爸说：“小子，你敢偷我儿子的钱是吧？我看你还狡辩！一个老大妈都看见了，你还有什么能说的？” 　
　　那个男孩把头转向一边，可他没有发现他的奶奶。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笑话，同学的爸爸耐住了自己火爆的性子，用手搭着小男孩的肩膀，轻声细语地说：“小朋友啊，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我也知道你生活很苦。如果想和我儿子交朋友的话，就交吧，但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不能做。”然后，他又趁他人不注意时，偷偷摸摸地对小男孩说：“小鬼！你就不能演戏啊，拜托了，不然叔叔下不了台！” 　
　　小男孩好像是得到了天大的秘密，故意加大嗓门，以让群众听见：“这个死胖子他还求我饶了他！他还让我放他下台！明白了没有！他在装！”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人堆里出现了：“这孩子真会装，将来肯定能当演员。”这句话得到了群众的响应，没人会相信一个肮脏的流浪男孩。 　
　　死胖子看到群众都支持他，胆子突然变大了许多，一脚把小男孩踹到了地上…… 　
　　同学胆怯地走了过来，对我说：“其实我也想不到爸爸会这么干。今天我在路上发现那个小屁孩（要知道，这个小男孩虽然矮，但岁数绝对是比我们大的）摸着我的口袋，我将他搡开，检查口袋，发现丢了几元钱。当时他恶狠狠的，我不敢对他怎么样。回家后，我也差不多忘了这件事，只是在餐桌上，我顺口提了一下‘今天好像钱被要饭的那个屁孩偷了’，我爸突然像是疯了一样，逼问我，是不是那个恶心的小屁孩偷的。我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去找那个小屁孩的路上，我们碰巧遇到了另一个四处寻觅地要饭的老奶奶（他好像不知道她和小男孩是祖孙关系），那个老奶奶问我爸爸，我是不是被偷了钱。我爸爸点了点头，然后那个老奶奶又将手指向远处的小男孩，说，就是他。我爸爸刚准备离开，那个老奶奶又拉住我爸爸的衣服，说，她都告诉我爸爸那个小偷是谁了，不给一点小费吗，要知道，干她那行的，一般都不去多管闲事。我爸爸就掏了十块钱，扔到了地上，然后去找那个小男孩了。就像你现在所看到的一样。可是，我刚刚想起来，我今天上学时根本就没带钱！我想向我爸爸解释，但是，我宁愿做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不能让我爸再丢脸了。” 　
我突然有一种被打脸的感觉。 　
　　那个老太，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好人，没想到她居然为了一点小钱就让自己的孙子受苦。那个小男孩，被羞辱得不成个样子，周围人却连连叫好。他的脸上充满了怨恨，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推动那一堵巨大的发黑的墙。一会儿，死胖子玩够了，摆着阔步走了。那个小男孩的头发没有变乱，而他的身上却出现了几道脚印。那个死胖子用他肮脏的鞋底践踏着人，只为了他小小的欢乐。他为什么不用手去抽小男孩的脸？！因为他嫌小男孩太脏，怕脏了自己的手！ 　
　　小男孩穿的很单薄，显然无法抗拒即将到来的冬天。 　
　　街坊邻居都对他失望透了。 　
　　这个事情过后，似乎没有人再愿意给他饭菜，我的外婆不仅让我别帮助他，甚至还让我不要看他，如果非要看他，那么只能送他一个白眼。 　
　　我还看到，有些大人给老太太披上了旧棉袄，虽然旧，但是很厚，足以抵挡严寒。那个小男孩还是穿着半截袖和小短裤，日益消瘦。老太太捧着米饭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饿极了的小男孩看到了，凑了过去。老奶奶若无旁人似地从他面前走过，小男孩失望透了。 　
　　我宁愿相信，小男孩是有尊严的，他不像老太一样亲吻着人家的脚趾。 　
　　我宁愿相信，小男孩把剩下的两个包子留给了老人。 　
　　我宁愿相信，小男孩是饿极了才会啃我丢下的骨头。 　
　　我宁愿相信，我为什么会宁愿相信？就算我歧义了其中的许多事，就算我给本意不坏的老人套上了一顶虚伪的帽子，我也愿意。因为她的小小的做法刻在我心中，让我对她的认识有了天翻地覆地转变。对于小男孩，我是爱莫能助。 　
　　…… 　
　　空气干燥得要命，没有雪的冬天，却比以往来得更加寒冷。冬日的早晨，我明明穿着又新又暖和的大棉袄，心里却想着小男孩单薄的旧衣裳。在路边，一群人围成一个圈，其中几个还将手指着中间的东西。我挤了进去，是的，那不是别的，那是小男孩又冻又饿的尸体。有些大人用脚踢了小男孩的尸体，以确认他是否活着……没有反应。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油然而生：为什么不把这个小男孩埋起来，让他走的有尊严呢？ 　
今天是晴天，太阳微微地升起，尽可能地给冰冷的大地提供一些温暖，只是这仅存的阳光也无济于事——它不幸地照到了那些大人的脸上——我只是静静地看着。 　
　　一个大人讥笑着说：“哈，这屁孩在这里讨不到饭吃，居然不去到别的街上？活该饿死，这么傻，智商也就这么点。” 　
　　我知道，他留在这里，是因为这里还有他唯一的亲人。我第一次面对活生生的死亡，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去描绘我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那些大人抬起小男孩的尸体，扔到了最近的垃圾场里，悄然，无声。 　
　
　
　
　
　　后记：这篇文章我构思了许久，但拿起笔来还是心有余力而不足。至于我题目为什么起“歧义”，是因为：我曾曲解了尊严的意思，我曾带着偏见的目光曲解了小男孩所做的一切，最重要的是，我曾曲解了一颗好人心！他在世的时候，我用尽一切办法打击他，侮辱他，可他死后，我心生敬佩之情，想让他走的风光一些。那些大人在他在世的时候，基本是给予了不少帮助，但在他死后，却将他狠狠地侮辱了一番。如果他还能站起来讲话，如果，仅仅是如果，那也没用。因为那些大人最终已曲解了谎言与尊严，错误的想法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他们的心中。我并不比那些大人好多少，因为我也曾看不起他，我也曾侮辱过他。那些大人也看不起他，也侮辱过他。要说最大的区别，那就是：我意识到我的过错，他们却永远地曲解下去。 　
　　看到这里，如果你有耐心，请重新看一遍文章，相信经过我的点拨，你一定能再明白许多。 　
　　如果有什么不足的地方，请尽管提出来，那不是打击。我会认真思考这些意见，它能让我们进步。 　
　　我不曾明晰尊严是什么，在最后，我意识到，那个小男孩应该死得风光，那些大人却冷淡地将他当作废物处理掉了，这令我十分寒心。我突然明白，在这种环境下，尊严就是被人歧义、被人曲解，却还坚持着自己的立场的精神。 　
　　关于人物形象的刻画—— 　
　　我一开始就刻画老人的形象，是因为我敬重她，我同情她，我佩服她，所以我就把她描绘得多一些。而那个男孩，我当时明是蔑视他，见到他就恶心，所以我尽量不去看他，也就没怎么写他。在中间，我细微地提到了小男孩薄薄的衬衫。那是一个转折阶段，我的立场渐渐地从老人转向男孩，我开始注意到男孩的身影。到最后，我没有写老人，因为老人日子过得挺滋润，我打心底憎恶，厌恨她。但我还是没有写多少小男孩，因为我愧对小男孩，我没有勇气去看小男孩，不仅如此，其他人的表现，——比如我奶奶，也让我的心动摇了许久。 　
　　看完后，我想你所在意的不过两种：1.这小男孩多么可怜，值得同情。2.这大人多么坏，值得深思。但是，我所在意的和你不同，我情不自禁地在意我所做过的不恰当的举止。不论我怎么把我写得好些，有人情味些，也无济于事。我一心一意去掩盖自己的过错，真是令人可笑，在我看来，自己的行为让我恶心，我是多么多么好，但是我对那小男孩所做的一切，已经把我给暴露了。这也是一个更深层次的含义——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过错找一个合理的环境，以引开他人的注意力——如果你认真看了的话。“年少无知”或许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可以推脱的借口，但这能够救赎我的心灵吗？这能使我安心吗？不，不能。 　
　　人是虚伪的，再怎么遮蔽，再怎么修饰，也无法改变我们所歧义的人性，永远也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