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

　　君子
　　初二（3）班 陆雨
　　梅
　　这朵梅花，带刺。
　　那天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丁点大的丫头，头上扎着坚挺的冲天的辫子，整天叽叽喳喳，一张小嘴停不下来，听她妈说，明明生得十分俊俏，但这姑娘就是个疯丫头。
　　所以就给这漂亮的小姑娘起了一个文气的名字，君子。
　　君子的妈妈和爸爸都是花农，不论是院子里还是天地里，整天都飘着花香，五颜六色的像缤纷的糖果。君子说他们家种的是彩虹田，比别的人家都要高级，说着这话，她的眼里闪的满满的都是自豪。
　　她呢，流的也是花农的血，她喜欢花，特别喜欢“梅兰竹菊”，就是四君子，是她自己呀！君子家的院子里专门有一块地方种的是梅兰竹菊。她每天都会在那里一个人玩儿，谁也不知道她玩什么，但是玩得很开心，很洒脱，这个姑娘没烦恼似的，没心没肺，整天和花在一块儿，俨然一个花仙子。
　　我和君子同岁，所以这些，也早已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模糊，这些都是爸妈告诉我的。而我真正和她开始接触并拥有这段记忆的时候，这个倔丫头的身上就已经带了刺。
　　一切的转折，就在那个严冬。
　　冬梅的嫣红，被黑色覆盖了。浓烈的，刺眼的，带着异味的，充满悲伤的黑色。黑色印在了缤纷的花田，印在了彩色的庭院，印在了君子的亮堂的眼睛里。那天我的爸妈告诉我，我要去参加一个葬礼，君子妈妈的葬礼。我和君子的接触很少，对她的记忆更是所剩无多，摸索着脑海中模糊的线索，我慢慢地想起了那个长得像洋娃娃却整天都疯癫地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女孩子。
　　当时的我深知死亡是一件多么残酷而又冰冷的事，死亡意味着永远的诀别，即使海枯石烂，世界毁灭，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而君子失去的是她的妈妈呀！要是我没了妈妈，一定会哭哑了嗓子找妈妈的，我都不敢再继续想像下去了。
　　顿时，我对这个女孩儿燃起了一种思思绵绵的情感——同情。
　　冒着鹅毛大雪，我怀揣着怜悯的心情和爸妈来到了葬礼现场。
　　但是，葬礼上的她和我想像得大相径庭。她没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不知是根本没有触动她还是早已哭干了泪水，君子就像个铁石心肠的娃娃，整个葬礼上都异常地冷静，每个人都为此感到诧异，种种的负面猜测让我更加深化了我的同情心，于是我准备在葬礼后独自去安慰她。
　　葬礼一结束，我就在不大的会场里找那根晃晃悠悠的冲天辫。
　　那根冲天辫穿过了哭哭啼啼的人群，每个人都掩面呜咽着，连男人也表情沉闷。我妈妈也用手帕遮住眼睛，尽管我没看见眼泪。
　　追随着君子的目光锁定在了君子家的院子。
　　走近院子，花香就扑面而来，那香味儿简直让人陶醉，心情也很舒畅。君子却看似丝毫没有因为花香而动摇，她一个人蹲在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把铁剪刀。
　　因为和她的接触不多，所以我就采用了对方的兴趣来切入话题。我走进她说：“君子对吧？我听我妈妈说，你很喜欢梅……”
　　话还未完，君子的举动就让我吓了一跳。她粗暴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将梅花的枝条一根根地“斩”掉。脆弱的花瓣散落在空中最后一次绽开了，随即雪地上就已是点点鲜红。
　　“你这是做什么啊！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梅花啊！多可怜啊！”我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将花瓣一片片拾起，小心翼翼地放进手心里，然而一阵冬风吹过，花瓣华丽地在空中飘扬着，过了一会儿就已不知去向。
　　“假的。”君子说。
　　这两个字，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仿佛说这句话的人没有感情一般，然而又是那么冰冷。
　　“都是假的。”君子的愤怒开始溢于言表，“眼泪都是假的，同情都是假的，亲情都是假的，假的！！”君子开始疯狂地摧残着红色的梅花，空中满是花瓣。君子哭了，眼泪流下来了，而我也窝囊地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看着哭得异常安静的君子，只是觉得哭了，就证明她还有感情，还不至于变成铁石心肠啊。
　　“我要变得坚强。”这句话带着淡淡的哭腔。
　　我看着她，只是拍了拍她的肩。
　　兰
　　春天，兰花开了。
　　我和君子约好了，下午去她家一同学习，顺便照顾庭院里的那些花儿。
　　七年了，庭院里的花儿都忠实地和七年前无异，除了梅花。
　　我有些伤感地走向那个角落，手指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抚摸那红色的精灵，但不出所料，君子立即阻止了我：“和你说了好多次了，这是刺梅，有毒！”
　　我笑了笑，乖乖地放下了手。我问她：“好好的，种什么刺梅？”
　　“你不知道？”她反问我。
　　是啊，我知道。七年前的葬礼上，只有我一个人亲眼目睹了她的泪水，后来的七年，仿佛君子已经失去了泪水这种东西一样，一直都快乐着，笑着，但是面对这株刺梅，脸色依旧是灰蒙蒙的。君子不傻，她用欢笑抹去了其他的情感，每个人对坚强的理解都不一，或许强颜欢笑就是君子的理解。所以她的内心绝对不是软弱无力的，相反，带刺，还有毒。
　　我望着现在的她——披肩长发加上恬静的长裙，安静地在花丛中读书……这幅美丽的画面仿佛一幅设计好的画卷。君子的确是个美人坯子，她的美貌只需稍加粉妆黛面而已。
　　但是她，却一直都在努力着。她很拼命，一切都很拼命，不论是学校的学习还是照顾父亲，甚至是保持她的女神形象，她都付出了200%的努力，她在帮助父亲逆转，逆转着家中衰落的局势。
　　我从屋子里拿出水壶，废料和小铲子，君子接过这些东西，轻车熟路地开始照料花儿们。
　　不知怎的，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但是却一个都问不出口，只有陪着她笑着，乐观着，尽管是勉强的。
　　后来压抑太久的能量在那一天释放了。
　　我急匆匆地跑出家门冲向君子家，之前我就听见君子家吵吵嚷嚷的声音了，当时我就有一种要出事的预感，而现在，我只有指望我的狂奔可以让我弄清现在正在发生的事。
　　当我到达君子家的庭院，只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儿手持一株刺梅凶神恶煞地对着君子训斥，说是训斥，不如说是如理取闹的挑拨，找茬。
　　“你不就是农民家的女儿吗，有什么好趾高气昂的！？不就脸蛋好看了一点吗你就这么整天装文静？！你哪里来的资本？看看你穷酸的家，穷酸的自己，现在和我竞争干部？别开玩笑了！不要以为你一副可怜的样子别人就都会支持你，我告诉你，我看见你就恶心！！”这个女孩儿骂得起劲之时不仅唾沫四溅而且还举起手中的刺梅重重地扇过君子白皙干净的脸，顿时君子的脸上鲜血直流，触目惊心。
　　而君子，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女孩儿侮辱，又变成了那个没有感情的娃娃。而我无法忍受，我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推开那个疯子不由分说地用双臂环绕着君子的头护着她，女孩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我乘机对她破口大骂……
　　后来闻声赶来的君子爸急吼吼地冲进家门，看见这个场面差点没对那个女孩动手，满口粗言地扬言“不会放过你！”女孩儿才因为恐惧而悻悻离去。
　　君子，全程都木讷且呆滞。
　　君子爸心疼地抚摸着女儿受伤的脸，顿时老泪纵横：“君子受苦了啊……女孩儿没了妈，我又没法给你母爱，君子啊，爸爸错了啊，爸爸混蛋，没有照顾好你，保护好你，这让我怎么和你天国的妈妈交待啊！君子……”
　　父亲的泪水，很是触动我的心，我仅仅握住君子冰凉又布满茧子的手，没有说出一句安慰。因为君子不需要，她不相信安慰，也不相信泪水，更不相信去依赖谁。君子静静地推开我们两人，回头淡淡地一笑，说：“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我。”说完就回屋锁上了门。
　　或许只有我看出来，君子那是疲惫不堪而又甚是勉强的笑容。
　　君子，或许已经累了吧。
　　笠日清晨，我模模糊糊地在床上听到了急促又沉闷的敲门声，一声声震得仿佛整个房子都在颤抖。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一开门就看见了君子爸，他一边哭一边摇晃着我的手哽咽着说：“君子……君子不见了……”
　　暮春，兰花谢了。
　　竹
　　她是家里的老幺，小名“幺妹”。
　　虽然最小，但她确是五个姐妹里生得最美的。十六岁那年就有无数的追求者，一个个都登门征婚。幺妹家不富，所以妈妈也希望幺妹能嫁个好人家，让他们都踏踏实实地过上好日子。但是幺妹有个倔脾气，不喜欢那些富有的款爷，说人呀就是要自己打拼，所以一直都拒绝了那些征婚者。
　　幺妹的妈呀，又气又急，想骂她，又舍不得。
　　十七岁的幺妹，喜欢上了一个叫君竹的青年，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花农，他们就是在花田里认识的，一见钟情。君竹到幺妹家征婚，当时还有一个叫唐振的少爷正好也在向幺妹求婚，幺妹喜欢君竹，但是幺妹妈不是，她看中了唐振家是大企业，大公司，家里住大房子还有佣人。但是她知道，幺妹的倔脾气她拗不过，所以当场就答应下了君竹的请求。正当两个人欢天喜地的时候，她轻轻地唤着失意的唐少爷，对他耳语……
　　幺妹出嫁那年，正好是18岁的俏姑娘。她为自己终于能够和喜欢的人忠诚眷属而感到高兴，更高兴的是这场婚礼的排场不小，一路敲锣打鼓开着小车把她送去的。幺妹头上罩着，看不见，心里也有些不安。
　　当她的头罩被掀开时，顿时被吓得差点昏过去——
　　这不是唐少爷吗！
　　四周喜气洋洋的奢华陈设，绝对是唐家啊！幺妹被她的妈妈拐骗了，拐来了唐家。幺妹急得哭了，又不敢闹别扭，许多人看着她呐！她看着一旁笑盈盈的妈，简直伤透了心。
　　后来，幺妹一直都含着心里的委屈留在了唐家。唐家一直催促两人赶紧领证，但是幺妹却一直装病来推脱。因为她觉得，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说不定她还有机会去找君竹呢！
　　那一天来得很快，唐家因为得罪了哪个老板，家里的厂房被人肆意纵火。乘着每个人都心急火燎地去灭火的时候，幺妹一个人从唐家逃了出去，她要去找君竹，她要和君竹生活在一起！
　　后来的两年，幺妹和君竹来到了远方的城市，切断了和家里的联系。她和君竹一道成为了花农，也领了结婚证，虽然没有风风光光的仪式，但是她心里也十分满足于现在拮据却又充实、快乐的日子。她在家里的庭院里终了花，当然也种了竹子，到了夏天，一片小小的竹林十分茂盛，绿油油，有生机。不久之后，幺妹还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婴，因为小小年纪就闹腾，为了让她安静一些，文静一些，幺妹和君竹一致决定给女孩起名为“君子”。
　　君子慢慢地长大了，之后的事情，就在君子七岁那年。
　　最近幺妹每次出门都感觉有人跟着，而回头却又什么都没看见。幺妹很不安，总是觉得身边怪怪的，身旁的草丛也总是感觉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像里面躲了人一样。
　　更奇怪的是，一次幺妹去照顾院里的梅兰竹菊，发现竹子竟然开了花儿。
　　幺妹养的竹子，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年的寿命，这才养了几年就开了花儿，而且两口子对植物都照料得十分周到，照理说应该更长寿呢！幺妹慌了，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这些事都让她局促不安，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但是她依旧到位地尽着她作为母亲和妻子的职责，在孩子和丈夫面前，她依旧是那个矜持能干又健谈的女人，可是谁知她的内心已经无限地纠结，痛苦……
　　终于在那个冬天，一切都引来了终结。幺妹在马路上和一辆疯狂行驶的轿车狭路相逢，顿时她被那辆失控的车撞出十米开外，而那辆车也撞上了路旁的电线杆，不论是幺妹还是那辆车的司机，都没能免于这场劫难。
　　根据警方的调查，肇事司机的姓名和身份都已经水落石出。
　　君竹没有带着女儿，所以他在看见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可以尽情地表现出他的惊恐和意外。
　　姓名：唐振。
　　或许因为对方的人命也没有保住，唐家似乎没有因为此事而对君竹大打出手的打算。
　　菊
　　听到君子失踪的消息，全家上下都在骚动。我们一家三口和君子爸爸准备分头去找。大人们为了照顾我，让我就在这里附近找，而我爸爸也心急火燎地开车载着妈妈和君竹叔叔去公园、学校、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去找。
　　不知怎的，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君子家，我闻着花香，走进了君子家的庭院。或许这里会有什么线索，比如纸条之类的。
　　本来是要去君子的房里找的，但是却被庭院里的花儿们吸引住了。尽管我知道现在不是这个时候，可是我却依旧忍不住停下几秒看看。看看角落里的刺梅，空中吊着的兰花，郁郁葱葱的竹林，还有……
　　等等！！
　　菊花不见了！原本生长着灿黄的菊花的地方却已只剩下单调的绿色，还明显的又被人切断的痕迹。这是人为的啊！能做出这件事的，也就只有君子了。
　　而菊花又能来做什么呢？
　　划过脑海的词语顿时让我茅塞顿开，是啊！一定是这样的！按照这样的话，一定能找到君子！我急忙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爸爸说：“爸爸！快回来接我！我知道君子去哪儿了！”
　　车开得可谓是风驰电掣，君子爸，君竹叔叔一直都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而我也相信，我的推断不会错，君子一定在那里！
　　车停了，我第一个打开车门冲了下去。没错，我们来到的是一片墓地，也就是君子妈妈安眠的地方。
　　在那块墓碑前，蹲着那个我熟悉的身影。君子，静静地蹲在她妈妈的墓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刻下的名字。她对我的来访并不意外，她说：“妈妈，能看到我的吧？”
　　这时，大人们也到了，君竹叔叔看到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臭丫头，吓死我了……多亏了她呀！”君竹叔叔感激万分地摸了摸我的头。
　　君子只是莞尔一笑，一边抚摸着脸上的伤痕，一边说：“七年了，我一直都很努力，因为妈妈不在了，家里少了一个人的力量，所以我要去弥补，尽我的全力去弥补。
　　“可是爸爸，我真的好累，一个人扛着两个人的重担太不容易了，放下幼稚放下我的情感放下我的一己私欲实在是太难了，我累了，不管是心还是身体，爸爸，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君竹叔叔的嘴唇在颤抖。
　　他一把抱住了女儿，随着泪水出现在他脸上的是笑容：“不，君子，你很棒，比你的妈妈，比我，都要厉害，改变自己很难，你却做到了；不任性很难，你也做到了；分摊家里的负担很难，你却还是做到了。可是，你不需要做这么多的啊，还有我呢，还有我这个爸爸，有我这个男人呢！所以君子，爸爸求求你，在我的丈夫的职责没有尽到而后悔莫及的时候，不要让我再做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了，你给爸爸一些父亲的尊严，好吗？”
　　七年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君子的泪水。这些年里她一定压抑了很久吧。看见她的泪水由酸涩转向甜蜜，也是一件让我着实欣慰的事。这对父母，今后一定会绽放得更加灿烂吧。
　　就像认同我的想法一样，墓碑前的那束秋菊，仿佛在脱离母亲一般的根系的滋养之后，再一次散发出了属于自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