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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皮流水

高洪波

北京人有一好:唱京戏。

有位小说家专门研究过这无伤大雅的业余爱好,总结出两个字,叫做“找乐”,后来以此为题写成一部颇著名的小说,把北京人唱京戏的种种心态描摹个够。

我经历过几次这种“找乐”的场面,觉得其中很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似乎在“找乐”之外,还应该多一点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道不明。

有一次是在浴池里,热气腾腾的水蒸气闷得人昏沉沉的,冷不丁地亮出一嗓子“西皮流水”,挺地道的马派,脆、俏,吐字利落,待热气略微消散,才见到一位朋友正面对墙角,头微颔,臂略抬,一脸庄重,全副身心地介入了诸葛孔明借东风时的角色。

更妙的是这位朋友唱完、换气的当口,四周竟冒出好几声“好”来。于是他又接着唱,这回是《甘露寺》的乔玄乔国老,劝孙权留神,别杀大耳刘备,尤其一段“西皮流水”有味道:“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白马坡前诛文丑,在古城曾斩老蔡阳的头。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惯取咽喉,鞭打督邮他气冲牛斗,虎牢关前战温侯,当阳桥前一声吼,折断了桥梁水倒流。”剩下的是替赵子龙、孔明的吹嘘,乔玄整个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好在他是“国老”,孙权也不敢把他怎么着。可这段“西皮流水”确实如潺潺流水,韵味丁冬,令人不能不叫一声“好”。马派的唱腔甜润流畅,做派潇洒飘逸,由于在浴池里,大家一律赤身裸体,所以除了唱工之外,别的无法欣赏,这位票友的做派如何只能待考了。

自从听过浴池清唱之后,我竟不知不觉也爱上了京戏,尤其喜欢老生唱段。北京一家音乐书店里售的有《京剧须生十大名家》的录音盒带,便买回来时时欣赏,听谭富英的《洪羊洞》、杨宝森的《击鼓骂曹》、李少春的《野猪林》端的是一种极惬意的享受。尤其李少春饰的林冲,词意清新,加上他宽厚醇正的嗓音,把个英雄失意的心态表达得淋漓尽致:“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林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可谓字字血声声泪,声情并茂,动人心旌!

京剧是中国的国粹,又是老北京的骄傲,外地人若非爱之弥深者,一般体味不到京剧的妙处。有一次我携小女儿到日坛公园赏秋,穿过修竹茂林在一处大亭子里看到了一群“找乐”的人们。他们中间的两位老人,斜倚在栏杆上,左腿上垫块手帕,手帕上柱立把京胡,脚下踏只小方凳,分明是两位极合格的琴师。二人调好弦,头一点,胡琴就清清亮亮地响了起来,他们拉的是过门,刚一结束,人群中自动走出一位中年汉子,皮夹克,扎着抢眼的紫红领带,洋气十足,但一开口,却是言派的《捉放曹》,讲究的是脑后音。这汉子似乎与二位老人极熟,唱上几句,还嗽嗽嗓子,吐口痰,然后再旁若无人地接着唱。周围观众很多,评头品足者更多,我仔细端详一下,发现俱是四五十岁的人,有的轻声随唱,有的用手打着节拍,有的闭目点头,似进入到陶醉的状态。总之,这显然是一群京剧的知音,而且不甘寂寞,每个人都要拣自己喜爱的段子唱一唱,实践一下艺术的理论。

人们在大亭里唱着、聊着,互相调侃、逗闷子,惟有两位琴师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自己的职责,他们是这群“找乐者”的领袖,是京剧艺术沙龙的核心。听着京胡悠扬高亢的旋律,你不能不为这一古老艺术的魅力所折服,同时更为公园中的这群戏迷所倾倒。我相信只要在这大亭里尽兴高唱了自己喜好的京剧唱段之后,准能得到一种宣泄的快乐,郁闷和忧愁也一定不复存在。

北京时髦的一些酒吧里,目前流行“卡拉OK”,自告奋勇到麦克风前去唱歌者,大有人在,也正是这种业余歌手支撑了“卡拉OK”的生意,遂成为一种时尚。但与公园里、浴池内的京剧清唱家们相比,我似乎更喜爱后者,他们更接近自然、更贴近艺术。或者说,这是一种古老的艺术升华之后的余韵流响,有着民俗民风民族的心理积淀。甭管怎么说吧,只要在北京居住,你就不能不喜欢上京剧,尤其是干脆利落的“西皮流水”。特别当你在秋风飒飒的公园里,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黯然神伤时,一声高亢的京胡,两句脆俏的唱腔,确有遏云裂帛的音响效果,让你心神为之一爽。

不怕您笑话,我如今也常常吼上几嗓子,虽然还不敢到公园或浴池里去显摆,可自我娱乐是足够用了。您想想,林冲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着,还唱着不屈服的抗争之歌,“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咱们体验一下英雄的心态,也不失为一种人生乐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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