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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人那狗

他告诉儿子:他跑的这趟邮路,有两百多里路。在中途要歇两个晚上,来去要三天。这第一天要走八十里上山路,翻过天车岭,便是望风坑;走过九斗垅,紧爬寒婆坳;下了猫公嘴,中午饭在薄荷冲;再过摇掌山,夜宿葛藤坪。这一天最累人,最辛苦,所以要早起。走得紧,才不至于摸黑投宿。

“不可以歇在其它地方?”

“不能。第二天、第三天不好安排。”父亲说。

狗在前面慢慢走。它走的是老乡邮员曾经走的速度。以往跑邮,高大而健壮的黄狗颈上系着一根皮带。上岭时分,主人一手抓着皮带的另一头,狗便用劲地帮主人一把。今天出发的时候,狗依惯例伏在老人脚旁,等待着系好皮带。老人却拍拍它的脑袋,酸楚地、动情地说:“今天,不用了,走吧。”狗昂起头看定主人,它不相信。当看到邮包确实已经移到了另外一个肩膀上,才慢慢爬了起来。它跟随主人九年,以往出发,主人总和它喃喃地“聊”着。今天呢,没有!是因那年轻人的缘故吗?也许是。狗恶意地看了新来的陌生汉子一眼。

儿子嫌狗走得慢,便用膝盖在狗屁股上顶了一下。父亲说:“不要贪快哩,路要均匀走。远着哩。暴食无好味,暴走无久力哩。”

狗越过陌生汉子的胯裆,看看老人的眼色。它没看出要加速的示意。它不理睬年轻人的焦虑,它依旧平衡着它的速度。

老人从狗的步子里,知道速度和往常一样。但是,他发觉自己的双腿已经不适应这种步子了。他不理解,两肩空空,光身走路竟会这样。倘若没人来接班,倘若今天还是自己挑担送邮,倘若支局长不催着自己退休,那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因为有了寄托,思想上放落了一身枷,病痛抬头了,人就变娇了呢?是的,一定是。唉唉,人啊人,是这么个样子。

儿子从父亲的呼吸里听出了什么。他站住双脚,稳稳地用双手扶着扁担换换肩。他看着父亲,眼睛在皱起的眉毛底下流露出不安。在父亲那风干了的橘皮样的脸庞上,浸出豆大滴汗珠,脸色呢,极不好看。

他对父亲说:“爸,你累了。”

父亲用袖子揩去汗珠子:“走热的。”

“爸,你不行,你走不动了。转身回去吧。”

“没什么。年纪不饶人哩。”

“你回去吧,放心,我晓得走的。俗话说,路在嘴巴上。”

父亲脸色一沉,快生气了。

于是,这才继续着行程。

这时太阳已经把山的顶尖染成一片金色,而山脚却被云遮雾盖了。好像这山浮在水里,风吹雾动,这没着落的山也跟着浮游。“难怪神仙要住在山上呢!”老人每每目睹这样的美景,他便想起传说中的神话。他的神情特别专注,说不定,哪个山坳拐弯处会飘过来一朵五彩祥云,上面站着观音圣母或是托塔李天王呢。这空空山野、漫漫行程,是一个任那万千思绪神游的天地;这空幽而缥缈的云中岛屿,确实能勾起身临其境的人恍惚而神奇的联想。

啊啊,人哩,毕竟是幻觉最丰富、最有感受力的。老乡邮员靠着它,战胜寂寞,驱散疲劳。现在,他又回到了过去,他又陷入痴想,一个人暗自笑了,觉得身子腿脚轻松了许多,甚至,想吹几句口哨儿。

可是,老人那憨实的独生子却早已游离于那迷人的景色。

那脚步,沉重得多了。

“汪、汪、汪。”

狗站在金色的峰峦上,站在那块最高的岩石上,朝山那面高声叫着。那声音在山谷间碰撞,成了这天地里最动听、最富有生气的乐句。

想不到,这沉默的、温驯的狗竟有这么响亮的嗓门。双耳耸起、昂首翘尾,竟有这么威武、神气。父亲说:它在“告诉”山下里的人,说什么人来了。将有什么山外边的消息和信件带给他们。

对于盼望,任谁都可能觉得,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狗在预告,在减短这讨厌漫长的时间。

在山顶,在金色的、温柔的阳光里,父亲、儿子和狗打住了。这儿有一块歇脚的宽大的青石板。父亲指着山的那面,告诉儿子这叫什么地方,有多少大队、生产队,需要分门别类发放的报纸书刊的类别和数目。这笔细细的流水账,好像刻在他那有着花白头发保护层的大脑里。

在谈完业务以后,父亲特别叮嘱儿子:“倘若桂花树屋的葛荣荣有信,那就要不惜脚力,弯三里路给送去。他和大队秘书关系不好,秘书不给他转信。”

“哪个桂花树屋?”

“你看。”父亲用手带着儿子的眼睛在山下的冲里、垅里、屋场间穿梭。

“木公坡的王五是个瞎子。他有个崽在外面工作,倘若来了汇票,你就代领了,要亲手交给王五。他那在家的细崽不正路,以前曾被他瞒过一回汇款。你记住了?”

“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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