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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贱夫妻

“人家都说你不会好了,劝我不要卖地,不如留起来母子好过日子。可是我不相信你会死,”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又温静地开口,“我们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上天会可怜我们。我要你活到长命百岁,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成人,看着我在你跟前舒舒服服地死去;有福之人夫前死,我不愿意自己死时你不在身边,那会使我伤心。”

我们留下来的惟一产业,是屋东边三分余薄田。在这数年间,平妹已学会了庄稼人的全副本领:犁、耙、莳、割,如果田事做完,她便给附近大户人家或林管局造林地做工。我回家来那几天,她正给寺里开垦山地。她把家里大小杂物料理清楚,然后拿了镰刀上工,到了晌午或傍晚,再匆匆赶回来生火做饭。她两边来回忙着,虽然如此,她总是挂着微笑做完这一切。

有一天,她由寺里回来,这时天已黑下来,她来不及坐下喘息,随手端起饭锅进厨房。我自后边看着她这份忙碌,心中着实不忍,于是自问:为什么我不可以自己做饭?

翌日我就动手做,好在要做大小四口人吃的饭并不难,待平妹回来时我已把午膳预备好了。开始,平妹有些吃惊,继之以担心。

“不会累坏的。”我极力堆笑,我要让她相信她的忧虑是多余的,“我想帮点忙,省得你来回赶。”

由是以后,慢慢地我也学会了一个家庭主妇的各种职务:做饭、洗碗筷、洒扫、喂猪、缝纫和照料孩子;除开洗衣服一项始终没有学好。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完成了彼此地位和责任的调换:她主外,我主内,就像她原来是位好丈夫,我又是位好妻子。

假使平妹在做自己田里的活儿,那么上下午我便要沏壶热茶送到田里去,一来给她喝,二来也可让她借此休息。我想一个人在做活流汗之后一定喜欢喝热茶的。

我看着她喝热茶时那种愉快而幸福的表情,自己也不禁高兴起来。虽然我不能不让她男人似的做活,但仍旧希望她有好看的笑颜给我看;只要她快乐,我也就快乐。

物质上的享受,我们没有份儿,但靠着两个心灵真诚坚贞的结合,在某一个限度上说,我们的日子也过得相当快乐,相当美满。我们的困难主要是经济上的。我们那点田要维持一个四口之家是很难的,而平妹又不是时常有工可做,所以生活始终摇摆不定。

有天傍晚,我们在庭中闲坐。庭外边的路上这时走过几十个掮木头的人,里面居然还有少数女人。他们就是报上时常提到的盗伐山林的人。他们清早潜入中央山脉的岙地去砍取林管局的柚木,于午后日落时分掮出来卖与贩子。

我们静静地看着这些人走过。忽然平妹对我说她想明天跟他们一块儿去掮木头。

我不禁愕然,“你?掮木头?”

随之,掮木头人浑身透湿、涨红面孔、呼吸如牛喘的惨像在我面前浮起,我的心脏立刻像被刺上一针,觉到抽痛。那是可怕的事。

“平妹,”我用严肃的口气说,但我听得出我在哀求,“我们不用那样做,我们吃稀点就对付过去了。”

话虽如此,但我们的日子有多难,我自己明白。最可悲的是:我们似乎又没有改善的机会;加之事情往往又不是“吃稀点”便可以熬过去的。

柴米油盐酱醋茶,对于他人是一种享受,但对于我们,每一件就是一种负担,常人不会明白一个穷人之家对这些事有着怎样的想法。我活了这把年纪也就是到了现在才明白,有许多在平常人看来极不相干的事情,穷人便必须用全副精神去想,并对付。

到了孩子入学,教育费又是我们必须去想和对付的另一件事。此外,还有医药费等,虽然我已用不着每天吃药了。——压力来自各方。

终于有一天,平妹掮木头去了。

我默然目送平妹和那班人一道儿走上山路,有如目送心爱的人让狱卒押上囚室一样,心中悲痛万分。我从没有像这时一样地怨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我清楚觉到我们之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残酷无情地支配着我们的生活和行动,我们的意志已被砍去了手和脚。

日头落山后不久,平妹很顺利地掮着木头由后门回来了。她的上衣没有一块干燥,连下面的裤子也湿了大半截;满头满脸冒着汗水,连头发也湿了;这头发蓬乱异常,有些被汗水膏在脸上,看上去,显得凶狠泻贰F矫每醇我便咧开嘴巴,但那已不是笑,压在肩上的木头把她扭歪得不知像什么。霎时我心中有股东西迫得我几乎喊出来。但实际我只一言不发地把头别开,我不忍看,也不敢问。

她把木头掮进屋里,倚着壁斜放着。那是一支柚木,带皮,三寸半尾,丈三尺长,市价可值二十几元。平妹一出来,我就把门关上,至晚,不提一个字——我怕提起木头两个字。

“你不高兴我掮木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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