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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断鸿零雁记

余兄妹随阿娘羁旅姨氏家中,不啻置身天苑。姨氏固最怜余,余惟凡百恭谨,以奉阿姨、阿母欢颜,自觉娱悦匪极。苟心有枨触,即倚树临流,或以书自遣。顾椟中所藏多宋人理学之书;外有梵章及驴文数种,已为虫蚀,不可辨析,俱唐本也;复次有汉译《婆罗多》及《罗摩延》二书,乃长篇叙事诗。——二书汉土已失传矣,惟于《华严经》中偶述其名称,谓出自马鸣菩萨;今印度学人哆氏之英译《摩诃婆罗多族大战篇》,即其一也。

第十二章

一时雁影横空,蝉声四彻。余垂首环行于姨氏庭苑鱼塘堤畔,盈眸廓落,沦漪泠然。余默念晨间余母言,明朝将余兄妹遄归,则此地白云红树,不无恋恋于怀。忽有风声过余耳,瑟瑟作响。余乃仰空,但见宿叶脱柯,萧萧下堕,心始耸然知清秋亦垂尽矣。遂不觉中怀惘惘,一若重愁在抱。想余母此时已屏当行具,方思进退闲之轩,一看弱妹。

步至石栏桥上,忽闻衣裙之声。少选,香风四溢,陡见玉人靓妆,仙仙飘举而来,去余仅数武,一回青盼,徐徐与余眸相瞩矣。余即肃然鞠躬致敬。尔时玉人双颊虽,然不若前此之羞涩,至于无地自容也。余少瞩,觉玉人似欲言而未言。余愈,进退不知所可,惟有俯首视地。久久,忽残菊上有物,映余眼帘,飘飘然如粉蝶,行将逾篱落而去。余趋前以手捉之,方知为蝉翼轻纱,落自玉人头上者。斯时余欲掷之于地,又思于礼微悖,遂将返玉人。玉人知旨,立即双手进接,以慧目迎余,且羞且发娇柔之声曰:“多谢三郎见助。”

此为余第一次见王人启其唇樱,贻余诚款,故余胶胶不知作何词以对。但见玉人口涡动处,又使沙浮复生,亦无此庄艳,此时令人真个消魂矣!

玉人寻复俯其颈,吐婉妙之音,微微言曰:“三郎日来安乎?

逗子气候温和,吾甚思造府奉谒,但阿母事集,恐岁内未能抽身耳。是间比逗子清严幽澈则一,惟气候悬绝,盖深山也。唐人咏罗浮诗云:‘游人莫著单衣去,六月飞云带雪寒。’吾思此语移用于此,颇觉亲切有味。未知三郎以吾言有当不?”

余聆玉人词旨,心乃奇骇,唯唯不能作答,久乃恭谨言曰:

“谢阿姊分身及我!果阿姊见枉寒舍,伸稚弟朝夕得侍左右,垂纶于荒村寒牖,幸何如之!否则寒舍东西诗集不少,亦可挑灯披卷,阿姊得毋嫌软尘溷人。敢问阿姊喜诵谁家诗句耶?”

玉人低首凝思,旋即星眸瞩我,冁然答曰:“感篆三郎盛意!

所问爱读何诗,诚为笑话,须知吾固未尝学也。三郎既不以吾为渎,敢不出吾肝膈以告?且幸三郎有以教我。”遂累累如贯珠言曰:“从来好读陈后山诗,亦爱陆放翁,惟是故国西风,泪痕满纸,令人心恻耳。比来读《庄子》及陶诗,颇自觉徜徉世外,可见此关于性情之学不少。三郎观吾书椟所藏多理学家言,此书均明之遗臣朱舜水先生所赠吾远祖安积公者。盖安积公彼时参与德川政事,执弟子礼以待朱公,故吾家世受朱公之赐。吾家藏此书帙,已历二百三十余年矣。”

此语一发,余更愕然张目,注视玉人。

玉人续曰:“吾婴年闻先君道朱公遗事,至今历历不忘,吾今复述三郎听之。”于是长喟一声,即愀然曰:“朱公以崇祯十七年,即吾国正保元年,正值胡人猖披之际,孑身数航长崎,欲作秦庭七日之哭,竟不果其志。迨万治三年,而明社覆矣。朱公以亡国遗民,耻食二朝之粟,遂流寓长崎,以其地与平户郑成功诞生处近也。后德川氏闻之,遣水户儒臣,聘为宾师,尤殚礼遇。

公遂传王阳明学于吾国土,公与阳明固是同乡也。至今朱公遗墓,尚存茨城县久慈郡瑞龙山上。容日当导三郎一往奠之,以慰亡国忠魂,三郎其有意乎?又闻公酷爱樱花,今江户小石川后乐园中,犹留朱公遗爱。——此园系朱公亲手经营者。朱公以天和二年春辞世,享寿八十有三。公目清人腼然人面,疾之如仇。平日操日语至精,然当易箦之际,公所言悉用汉语,故无人能聆其临终垂训,不亦大可哀耶?”

玉人言已,仰空而欷。余亦凄然。二人伫立无语,但闻风声萧瑟。忽有红叶一片,敲玉人肩上。玉人蹙其双蛾,状似弗惬,因俯首低声曰:“三郎,明朝行耶?胡弗久留?吾自先君见背,旧学抛荒已久,三郎在,吾可执书问难。三郎如不以弱质见弃,则吾虽凋零,可无憾矣。”

余不待其言之毕,双颊大,俯首至臆,欲贡诚款,又不工于词,久乃嗫嚅言曰:“阿母言明日归耳,阿姊恳恳如此,滋可感也!”

时余妹亦出自廊间,且行且呼曰:“阿姊不观吾袷衣已带耶?

晚餐将备,曷入食堂乎?”

玉人让余先行,即信步随吾而入。是夕餐事丰美,逾于常日,顾余确不审为何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