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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断鸿零雁记

是日,麦家兄妹复邀余同归其家。翌晨,余偶出后苑嘘气,适逢其妹于亭桥之上,扶阑凝睇,如有所思。既见余至,不禁红上梨涡,意不忍为陇中佳人将消息耳。余将转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娇声问曰:“三郎其容我导君一游苑中乎?”

余即鞠躬,庄然谢曰:“那敢有劳玉趾?敬问贤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与否?贤妹可详见告欤?”

其妹嘤然而呻,辄摇其首曰:“谚云:‘继母心肝,甚于蛇虺。’不诚然哉?前此吾居乡间,闻其继母力逼雪姑为富家媳也,迨出阁前一夕,竟绝粒而夭。天乎!天乎!乡人咸悲雪姑命薄,吾则叹人世之无良一至于此也!”

余此时确得噩信,乃失声而哭。急驰返山门,与法忍商酌,同归岭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贞魂。

明日午后,麦氏父子亲送余等至拱宸桥,挥泪而别。

第二十六章

余与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间银票,均已不翼而飞,故不能买舟,遂与法忍决定行脚同归。沿途托钵,蹭蹬已极。逾岁,始抵横蒲关,入南雄边界。既过红梅驿,土人言此去俱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达始兴。余二人尽出所蓄,尚可敷舟资及粮食之用,于是扬帆以行。风利,数日遂过浈水,至始兴县,余二人忧思稍解。

是夕,维舟于野渡残杨之下。时,凉秋九月矣,山川寥寂,举目苍凉。忽有西北风潇飒过耳,余悚然而听之。又有巨物呜呜然袭舟而来,竟落灯光之下,如是者络续而至。余异而瞩之,约有百数,均团脐胖蟹也。此为余初次所见,颇觉奇趣。

法忍语余曰:“吾闻丹凤山去此不远,有张九龄故宅。吾二人明晨当纡道往观。”又曰:“惜吾两人不能痛饮,否则将此蟹煮之,复入村沽黄醑无量,尔我举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忧感其心耶?”

语次,舟子以手指枫林旷刹告余二人曰:“此即怀庵古兰若也,金碧飘零尽矣。父老相传,甲申三月,吾族遗老誓师于此。

不观腐草转磷,至今犹在?嗟乎!风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宁不令人愀然生感,欷?不置耶?”

迨余等将睡,忽而黑风暴雨遽作。余谓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风雨,明日重行。”

法忍曰:“善。”

余二人遂辞舟子,向枫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门,缭垣倾圯殆尽,扉亦无存者。及入,殿中都无声响,惟见佛灯光摇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余意其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扪碑上题诗,读曰:

十郡名贤请自思,座中若个是男儿?

鼎湖难挽龙髯日,鸳水争持牛耳时。

哭尽冬青徒有泪,歌残凝碧竟无诗!

故陵麦饭谁浇取?赢得空堂酒满卮。

余曰:“此澹归和尚贻吴梅村之诗也。当日所谓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于群胡。残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归和尚固是顶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呜呼!丹霞一炬,遗老幽光,至今犹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愦愦也?”

时暴雨忽歇。余与法忍无言,解袱卧于殿角。余陡然从梦中惊醒,时万籁沉沉,微闻西风振箨,参以寒虫断续之声。忽有念《蓼莪》之什于侧室者,其声酸楚无伦。听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句,不禁沉沉大恫,心为摧折。

晨兴,天无宿翳。余视此僧,呜呼,即余乳媪之子潮儿也!

余愕不止。潮儿几疑余为鬼物,相视久之,悲咽万状曰:“阿兄归几日耶?”

余曰:“昨夕抵此,风雨兼天,故就宿殿内。贤弟何故失容?

阿母无恙耶?”

潮儿未及发言,已簌簌落泪,向余言曰:“慈母见背,吾心悲极为僧,庐墓于此,三经弦望矣。”

余闻言,震越失次,趋前抱潮儿而恸哭曰:“吾意归南海必先见吾媪。余自襁褓,独媪一人怜而抚我,不图今已长眠。天乎!吾媪养育之恩,吾未报其万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儿导余等出西院门,至其亡母墓前,黄土一,白杨萧萧,山鸟哀鸣其上。余同法忍俯伏陨涕。

潮儿?泪言曰:“亡母感古装夫人极矣!舍古装夫人而外,欲得一赐惠之人,无有也。吾前月奉去一笺,不知阿兄遄归。今会阿兄于此,亦余梦魂所不及料,宁非苍天垂愍?先母重泉慰矣。”

第二十七章

余等暂与潮儿为别,遂向雪梅故乡而去。陆行假食,凡七昼夜,始抵黄叶村。读者尚忆之乎?村即吾乳媪前此所居,吾尝于是村为园丁者也。顾吾乳媪旧屋,既已易主,外观自不如前,触目多愁思耳。余与法忍投村边破寺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