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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第三篇

回想起来,我那回所害的大病的确是Typhusabdominalis作者原注:肠伤寒。。

那是一九○八年的秋天,中学堂第二学年的第一学期。

中秋过后没有几天,人总是非常的疲倦。头痛、下痢、咳嗽,时时流鼻血,食欲差不多完全消失了,油荤非常厌弃,吃素菜也完全没有口味。

要说有甚么大了不起的病罢,又像没有。每天还是在起床,还是在照常上课。但是自己却非常悲观,好像自己的病异常严重,非死不可的一样。

死!这是从来没有上过念头的事情,突然好像在航海中的远山,模糊地显现在水平线上来了。疲倦得不能支持,向监学请了假,把白昼是锁闭着的寝室打开,一进寂寥的寝室里去,向着空漠处突然站立着了。

“啊,我是一定要死的!”

不知不觉地流出眼泪来。

这是所谓hypochondria作者原注:忧郁症。的现象,这在肠伤寒的潜伏期中是必然要发生的现象。

像这样前驱的症候怕经过了一个星期,渐渐地不能支持,我便决心回家。由城里回家是要坐轿的,适逢其会正当我要回家的头一天,我那位嫡堂兄的三哥从省城回来,他是在省城铁道学堂才毕了业的。他也要回家,我们两人便恰好同路。但到第二天上,不凑巧,他找不着轿子。

我想他是衣锦荣归的人,同时又有三嫂在家里等着他,我便把我定下的轿子让给他坐了。

三哥回去后,我又在城里耽搁了几天,下痢的次数愈见多,热候渐渐持续起来,怎么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

“回去,回去,我是不能再迟延的。”

雇定了肩舆由大西门出城,走到十里路的地方要渡过那条雅河。过河转向东南再走十里,便是水口场,轿夫照例是要在这儿吃早饭,过烟瘾的。

我们四川的轿夫差不多没有不抽鸦片烟的人。他们是到了只要有烟抽,甚至于连饭都可以不要的程度。结果是他们一天所得的钱,也就只好勉强够他们抽烟。在那时候鸦片烟还不很贵,吃饭倒很有几分艰难了。轿夫们在吃饭艰难的时候,逢着可以当饭的便宜的鸦片烟,那他们是怎样的欢喜呢。他们自然管不到甚么中毒不中毒,只要可以免掉吃饭的艰难,而且还可以除去许多痛苦,那便是天赐的灵膏。他们更管不到甚么亡国不亡国了。所以结果是轿夫抽鸦片烟成为了普遍的现象。但是,是多么悲惨的现象哟!

鸦片烟——吃饭问题,这是相连系的。鸦片烟的输入就是资本帝国主义的袭来。资本帝国主义的袭来就是使吃饭成为问题的重要原因。做苦力的人,在封建制度的社会中,已经就是由吃饭困难产生出来的,那更经得起更高级的榨取,更高级的剥削呢?种田十年不如种烟一年。烟愈多,饭愈少。做苦力的人当然只好抽烟而不见吃饭了。

四川的轿夫你们是看不得的,一个个就像从坟墓里拖出来的骷髅。然而他们还是要抽烟,还是不能不抽烟。

我从前读过Tolstoy的一篇论麻醉性嗜好品的文章,他的大意是劳动阶级多半喜欢吃酒吃烟,那原因是想麻醉自己的良心,不忍见自己妻儿们无法避免的受难。这个当然是一个可以推想的原因。但我感觉着怕还是自己吃饭的问题要占动机的第一位罢?服用麻醉剂自己可以多出些力,少吃些饭,这是科学的事实。

到了水口场,轿夫们照例去抽烟去了。我坐在一家么店里休息。——那是兼营着饭馆、客栈、茶店、酒店各种生意的地方。这种铺店的街灯上,照例是写着“酒饭便易,河水香茶”。

我坐在店门口的一座方桌上,泡了一碗普洱茶,饭是一点也不想用的。淡淡的秋阳很忧郁地照在不洁的街道上,一切都好像带着一种惨白的颜色。自己心里非常忧虑,因为一天要泻好几次的肚腹要坐长途的肩舆,真是一种黄色的恐怖。

——“八老师,你的脸色怎么那样苍白?你人不好吗?”

我们同场的人叫我们兄弟都是在排行之下加“老师”两个字。是一位同场的人名叫杜子康的突然遇见我,很惊异地向我发问。

——“是的,我泻肚子。”

——“哦,那很不方便,你是回府,还是下嘉定呢?”

——“我是要回家去养病的。”

——“哦,还要坐五六十里路的轿子啦!”

他踌躇了一下又说道:“你来,你来,我拿一样药给你吃。”

他也是在那么店里休息着的,他是要进城去。我跟着他走进店里的一间房间里,那儿摆着几尊床,床上放着草群拖子,枕头是几桩圆木。他向一尊摆着烟家具的床上躺下去了,叫我睡在他的对面。

——“这东西对于止泻是很有效的,你要吃一两口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