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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第三篇

其实那“丁平子不通”的五个字究竟是不是刘祖尧写的,还是一个疑问。虽然有些与丁平子同县的学生说是亲眼看见刘祖尧写的,但他自己是否认的,在壁上用粉笔写的字,谁也难把笔迹认准确。然而学堂的办事人却高兴到了万分,当晚就把刘祖尧斥退,逼着把他的铺陈行李送出学堂。一方面教职员代表和学生代表才又出去把那夫子去堂三日而就宿于旅馆的大通先生迎接回来。这时,丁大通先生真好像凯旋将军一样。

啊,好不威风!学堂是监学的江山,学生是办事人的奴隶!

刘祖尧是我们换帖的朋友之一。在小学时张伯安、吴尚之和我的换帖行为渐渐展开,在中学堂的时候已经有二十好几个人了。刘祖尧也是其中的一个。

像这样由于莫须有的文字狱便牺牲了一位好朋友,这叫我们怎么能够心服呢?但是学校的高压、丁平子的严威、学生的众怒,谁也没可如何。因此,我们对于丁平子的怨恨是与时俱进的。

转瞬之间也就到了暑假。学年试验已经完毕,我不两天也就要回家去了。伯安、尚之跟我饯别,在那天晚上我们同在土桥街的意如轩吃酒。

尚之那时候也考进中学了,他在乙班。伯安是自始至终和我同在甲三班的。

因为都是喜欢酒的人,我们好像吃了好几样酒,外来的绍酒、白玫瑰,四川的大曲、高粱,一样都吃了一点。吃得并不多,但因为是混成的原故,却早早醉了。

醉了,把尚之送回家,我又到伯安家里去谈了一会,伯安雇了一乘轿子把我送回学校。

我回到自己的寝室,睡了。有一位同学来谈起了刘祖尧的事,这便引起了我一腔的悲愤。一年以来压我心头的怒火,就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了。

我破口的骂了丁平子,骂他是专制魔王,骂他虚骄,骂他稚气,骂他没有学问,骂他不通,差不多足足骂了两个钟头,把甚么都给他骂到了。

我的窗外愈拥愈多地拥集了无数的学生。丁平子听说也到我窗外来徘徊了好几次,他终竟也把他的怒火爆发了。

待我渐渐清醒起来的时候,学校又由丁平子一个人闹得天翻地覆。他也一样地骂我,骂我没有家教,骂我倚仗父兄的势力侮慢师长,骂我破坏校规,骂我不知羞耻。他把对待刘祖尧的态度来对待起我来了。那就是把他一人的去留来胁迫着校长开除我。

不过这回他却受着了意外的障碍。

第一是我们乐山县的教员们极端反对。经学教员黄经华先生、国文教员李肇芳先生、东文教员魏文通先生,都说是有望的青年不能处以绝路,并且是酒醉了的人,便是国法也应该减等。最有趣味的是黄经华老先生,他说:

——“丁先生,郭某为甚应该斥退?”

——“他的罪过那样的鲜明,你还要问我吗?”

——“是不是说他吃醉了酒,骂了你?”

——“自然!”

——“他是年青人,又是吃醉了酒的,不能够和他计较;你是先生,又没有吃醉,你不是也狠狠的回骂了他?”

——“那吗,请秦监督免我的职!”

他一冲就从那最高一层的教职员会议室冲了下来,在大礼堂后边劈头便碰着张伯安。伯安是听见我生了事,从家里赶上学堂来的,他也是有酒意的人。

——“甚么!丁丁儿(丁平子的混名)要斥退吗?我和他势不两立!”

丁平子听了这话当然又是一肚皮的气。他刚刚走到礼堂,劈头又碰着帅镇华,他是我们小学堂的先生帅平均的儿子,大约也是吃醉了罢,他也很大声地叫:

——“丁丁儿要斥退老郭,我要以手枪对待!”

丁先生更忍耐不住,气冲冲地又跑回教职员会议室。那时候我正在那儿,我已经醒了一大半,被两位同学扶着,要我在校长面前陈辩。

丁先生很高声地叫着进来:

——“哦,秦先生,秦先生,不得了,不得了!我办了一年半的学堂犯了死罪,竟公然有人要枪毙我了!你看,这还了得?这学堂还可以办吗?……”

他一眼看见了我,又像燕子一样,一翻身又往外边走。

——“郭某和我,势不两立,我在这儿斥退不了他,我要上省去告;我在省里告不了他,我要进京!”

那时候嘉定还没有电灯(就是现在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会议室里点着一盏挂灯,在桌上还高烧着几只洋烛。烛光和灯光射到室外的天井里,那儿依然是薄暗的。丁先生的剪了的头发还没有长齐,刚好披到肩上。他又矮,走路是一跳一跳的,因此他的头发便在肩头上一披一披地披打。我从薄暗的光中醉眼地看着他的背影,我隐隐自咎起来。我好像欺负了一位比我还年青的小兄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