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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追寻-第8章

“归家路上,我们两人架着恩卡走,跌跌撞撞,总算到了第一个粮食棚。瞧吧,粮食都没了。我这事办得漂亮,他判断东西是让黑獾偷吃了,他不停地诅咒那些背了黑锅的黑獾和他信仰的天父。不过恩卡倒是个乐观主义者,她挂着微笑,把她娇小的手放进他的巨掌里,我的目光转向林子里,忍住心底涌上来的醋意。她说,‘我们在火旁边歇歇吧,等到早晨再走;我们可以先把鹿皮鞋吃了,添点力气。’于是我们就把鹿皮鞋的筒子切成一条一条,煮了半夜,让我们可以嚼碎了吞下去。一早醒来,我们讨论起眼前的处境。要走到下一个粮食棚还需五天,我们到不了。我们一定要猎到野兽才能撑下去。

“‘我们打猎去。’他说。

“‘对,’我说,‘我们打猎去。’

“他规定恩卡留在火边,保存力气。我们就分头出发了,他去找麋鹿,我就到我藏粮之地,拼命忍住,只吃了一丁点,免得挡不住的饱样,露出了破绽。那晚,他摔了许多个跟头,才回到露营地。我也装出衰弱至极的样子,一路上跌跌撞撞,常被雪鞋绊倒,好像每一步都是最后一步。我们把鹿皮鞋吃了,添点力气。

“他真是条汉子。那股精神支撑他直到临终;除非为了恩卡,他从来没有嚎哭过。第二天,我跟着他去打猎,免得看不到他的下场。他常躺下来歇气。那晚,他差不多不行了,可到了早晨,他软软地骂了几句,又往前行。就像一个醉鬼,好几次我都以为他要一命归西了,可他总是挺了过去。他是一个刚强至极的人,具有巨人的毅力;能控制住身体,全力熬过那一天。他打到了两只松鸡,可他不吃。松鸡不用火烧,可以生吃的,它们能救他的命;可他想着恩卡,向我们的露营地转回去。他走不动了,只能用手和膝盖在雪里爬。我走到他跟前,看见他眼里,死亡正漫溢上来。尽管这样,只要吃下松鸡,死亡也会消退。他扔掉来复枪,像狗一样用嘴衔着那两只松鸡。我挺直身体,在他旁边走着。他歇下来时,总盯着我,弄不懂我为何如此坚韧。他不能言语了,但嘴唇在嚅动,吐不出声音。我说过,他真是条汉子,心中有点不忍;可我想起了过去承受的一切,记起了在俄罗斯林海里,如何饥寒交迫。而恩卡原本属于我,我为她付出了无数的兽皮、船和玻璃珠子。

“一个走,一个爬,我们这样穿过了雪白的林子,一片沉闷像浓重的海雾压在我们身上。往日的情景在空中一幕幕闪现而过,在我身边打转;我看见了金黄的阿卡屯海滩,唱晚的渔舟,还有林海边的小木屋。我还瞧见了那两个自封为酋长、订下了种种规矩的人,一个是我的祖先,一个是我的新娘恩卡的祖先。对啦,还有雅希和我同行,他的头发里粘着湿湿的黄沙,他摔下去时折断的那根长矛,仍旧在他手里。我明白时候到了,眼前晃动着恩卡默默相许的眸子。

“我鼻子开始闻到营火的烟味。我弯下腰,从他的尖牙上扯下那两只松鸡。他侧转身子,歇了一口气,眼里现出诧异的神情,他下面的那只手就朝他屁股上的猎刀缓缓摸过去。我摘走了他的刀,接着把我的脸对准他的脸,笑了。不过就是这时候,他也还不明白。于是我就做出从黑瓶子里喝酒的样子,装着在雪地上堆起一堆很高的货物,把我新婚之夜的事活灵活现地重演了一番。我这番滑稽的哑剧,使他恍然大悟了。不过他并不怕。嘴角漾出一丝丝的嘲弄,眼底燃着冰冷的火焰,同时,因为知道了这些,他似乎力气也大了一点。这条路并不远,可是路上的雪很深,他爬得很慢。一次,他躺了很久,我把他翻过来,盯着他的眼睛。有时,他眺望远方,有时他的眼睛蒙上了云翳。等到我放掉他,他又向前挣扎。这样,我们终于到了火堆边。恩卡马上赶到他身边。他的嘴唇颤动了几下,没有出声,然后他指着我,想让恩卡明白。后来他就躺在雪里,不动了。直到现在,他仍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烧着松鸡,一言不发。突然,我用家乡话说话了,她已多年没听见乡音了。一下挺直腰身,就像这样,两眼差不多鼓出来了,接着问我到底是谁,从哪儿学会了这种话。

“我说,‘纳斯,我是纳斯。’

“‘是你?’她说,‘你?’她爬得近一点,细细打量我。

“我说,‘是我,我就是纳斯,阿卡屯的酋长,我这一族的最后一个人,正像你一样,你也是你一族最后的一个人。’

“从她嘴里,一声尖笑划了过来,一声声尖笑,一下又一下划了过来。我以我的一切发誓,可别再听到这种的尖笑。我的心在颤抖、滴血,它划满了无数的伤口。在那死气沉沉的冰夜里,只有我、死神和那个尖笑的女人凑在一堆。

“‘过来吧!’我感到她疯了,就说,‘来!吃了东西,我们就走。从这儿到阿卡屯的路很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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