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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朋友

我有一位朋友,他的儿子今天结婚。我去扰了他的喜酒,喝的醉了。不,我没有喝的醉!

他家里的酒真好,是陈了三十年的花雕,呷在嘴里滋味浓厚而微涩,——这个要内行家才能扼要地辨别出来——委实是好酒。

他们玩的把戏真有趣,真有趣!那一对小新人面对面站着,在一阵沸天震地的拍手声里,他们俩鞠上三个大躬。他们俩都有迷惘的,惊恐的,瞪视的眼光,好像已被猫儿威吓住的老鼠。……不像,像屠夫刀下的牲牛。我想:你们怕和陌生的人面对面站着么?何不啼着,哭着,娇央着,婉求着你们的爹爹妈妈,给你们换个熟识的知心的人站在对面呢?

我想的晚了,他们俩的躬已鞠过了,我又何必去想它。

那些宾客议论真多。做了乌鸦,总要呀呀地叫,不然,就不成其为乌鸦了。他们有几个人称赞我那位朋友有福分,今天已经喝他令郎的喜酒了。有几个满口地说些“珠璧交辉”“鸾凤和鸣”的成语。还有几个被挤在一群宾客的背后,从人丛的缝里端相那一对小新人,似羡似叹地说,“这是稀有的事!”

我没有开口。

那几个说我那位朋友有福分的,他们的话若是有理,今天的新人何不先结了婚再喝奶汁?那几个熟读《成语辞典》的,只是搬弄矿物动物的名词,不知他们究竟比拟些什么。

“这是稀有的事!”这句话却有些意思。

然而也不见得是稀有。“稀有”两字不妥。哈!哈!我错认在这里批改学生的文稿了。

我那位朋友结婚的时候,我也去扰他的喜酒,也喝的烂醉,今天一样的醉。这是十四年前的事——或者是十三年?记不清楚了。当时行礼的景象,宾客的谈话,却还印在我的脑子里,一切和今天差不多,今天竟把当年的故事重新搬演一回。我去道贺作宾客,也算是个配角呢。

我记得那位朋友结婚之后,我曾问他:

“可有什么新的感觉?”

他的答语很有趣:

“我吃,喝,玩耍,都依旧;快意的地方依旧,不如意的地方也依旧,只有卧榻上多了一个人,是我新鲜的境遇。”

我又问他:

“你那新夫人的性情和思想如何?”

他的答语更有趣:

“我不是伊,怎能知道那些呢?”

他自然不知道。他除了惟一的感觉“新鲜的境遇”而外,哪里还知道别的。我真傻了,将那些去问他。当时我便转了词锋道:

“伊快乐么?”

“伊快乐呀。伊理妆的时候,微微地,浅浅地对着镜里的伊笑。伊见我进内室,故意将脸儿转向别的地方,两颗乌黑的,灵活的,动人的眼睛却暗地偷觑着我;那时伊颧颊间总含着无限的庆幸,满足,恋爱的意思。伊和女伴商量装饰,议论风生,足以使大家心折。伊又喜欢‘叉麻雀’,下半天和上半夜的工夫都消磨在这一件事上。你道伊还有不快乐的一秒么?”

后来他们夫妻俩有了小孩子了,便是今天的新郎。他们俩欢喜非常,但是说不出为什么欢喜。——我又傻了,觉得欢喜,欢喜就是了,要说出什么来?这个欢喜,还普及到他们俩的族人和戚友,因为这事也满足了彼等对于他们俩的期望。然而他们俩先前并没有什么预计。论到这事,谁有预计?哪一家列过预算表?原来我喝的醉了!

他们俩生了儿子,生活上丝毫没变更。他吃,喝,玩耍,依然如故。伊对着镜里的伊笑,偷觑着他得意,谈论装饰,“叉麻雀”,也依然如故。

小孩子吃的,是一个卖了儿子,夺了儿子的权利换饭吃的妇人的奶汁。他醒的时候,睡眠的时候,都在伊的怀抱里。不到几个月,他小小的面庞儿会笑了,小手似乎会招人了。

他们俩看了,觉得他很好玩,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新鲜玩意儿。一个便从乳母手中抱过来和他接个吻,一个不住地摩抚他的小面庞。他觉得小身体没有平常抱的那样舒服,不由得哭了起来。他们俩没趣,更没法止住他的哭,便叫乳母快快抱去。

“我们不要看他的哭脸!”

那小孩子到了七八岁,他们俩便送他进个学校。他学些什么,他们俩总不问。受教育原是孩子的事,哪用父母过问呢!

今天的新郎还兼个高等小学肄业生的头衔!他的同学有许多也来道喜。他们活动的天性没有一处地方一刻功夫不流露,刚才竟把礼堂当做球场踢起球来,然而对于那做新郎的同学,总现出凝视猜想的神情,好像他满身都被着神秘似的。

我想今天最乐意的要算我那位朋友了。他非但说话,便咳一声嗽也柔和到十二分;弯着腰,执着壶,给宾客斟酒,几乎要把酒杯敬到嘴边来。他听了人家的祝贺语,眉花眼笑地答谢道:

“我有什么福分?不过干了今天这一桩事,我对小儿总算尽了责任了。将来把这份微薄的家产交付给他,教他好好地守着,我便无愧祖先。”

我忽然想起,假如我那位朋友死了,我给他撰《家传》,应当怎样地叙述?有了,简简括括只要一句话:“他无意中生了个儿子,还把儿子按在自己的模型里。”呀!谀墓之文哪有这种体例!原来我喝的醉了……

1920年12月14日写毕┆

原载《小说月报》十二卷二号,署名叶绍钧,收入小说集《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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