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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上

“我听着你的通通响的脚步声,我数着那响声的次数,和楼梯的级数不相符。”

我的确是恨不得一步就跨进我的房屋。我根本不想离开我的房屋。吾爱吾庐。

我们在爱文义路住定之后,暑期中,我的妹妹亚紫和她的好友龚业雅女士于女师大毕业后到上海来,就下榻于我们的寓处。下榻是夸张语,根本无榻可下,我便和季淑睡在床上,亚紫、业雅睡在床前地板上。四个年轻人无拘无束的狂欢了好多天,季淑曲尽主妇之道。由于业雅的堂兄业光的引介,我和亚紫、业雅都进了国立暨南大学服务。亚紫和业雅不久搬到学校的宿舍。随后我母亲返回杭州娘家去小住,路过上海也在我们寓所盘桓了几天。头一天季淑自己下厨房,她以前从没有过烹饪的经验,我有一点经验但亦不高明,我们两人商量着作弄出来四个菜,但是季淑煮米放多了水变成粥,急得哭了一场。母亲大笑说:“喝粥也很好。”这一次失败给季淑的刺激很大。她说:“这是我受窘的一次,毕生不能忘。”以后她对烹饪就很悉心研究。

怀孕期间各人的反应不同。季淑于婚后三四个月即开始感觉恶心呕吐,想吃酸东西,这样一直闹到分娩那一天才止。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一日(阴历十一月初八)我们的大女儿文茜生。预先约好的产科张湘纹临时迟迟不来,只遣护士照料,以致未能善尽保护孕妇的责任,使得季淑产后将近三个月才完全复原。她本想能找得一份工作,但是孩子的来临粉碎了一切的计划,她热爱孩子,无法分身去谋职业,亦无法分神去寻娱乐。四年之间四次生产,她把全部时间与精力奉献给了孩子。

第二年我们迁居到赫德路安庆坊,是二楼二底房,宽绰了一倍,但是临街往来的电车之稀里哗啦叮叮当当从黎明开始一直到深夜。地都被震动,床也被震动。可是久之也习惯了。我的内弟道宽这一年去世,弟妇士馨也相继而殁,我和季淑商量把我的岳母接到上海来奉养。于是我们搭船回到北京回家小住,然后接了我的岳母南下。在这房子里季淑生下第二个女儿(三岁时夭折,瘗于青岛公墓)。季淑的身体本弱,据我的岳母告诉我,庚子之乱,她们一家逃避下乡,生活艰苦,季淑生于辛丑年二月,先天不足,所以自小羸弱。季淑连生两胎,体力消耗太大,对于孕妇保健的知识我们几等于零,所以她就吃亏太多,我事后悔恨无及。幸亏有她的母亲和她相伴,她在精神上得到平安,因为她不再挂念她的老母。我看见季淑心情宁静,我亦得到无上的安慰。

这一年我父亲游杭州,路过上海也来住了几天。季淑知道我父亲的日常生活的习惯和饮食的偏好,侍候唯恐不周。他洗脸要用大盆,直径要在二尺以上,季淑就真物色到那样大的洋瓷盆。他喝茶要用盖碗,水要滚、茶叶要好,泡的时间要不长不短,要守候着在正合宜的时候捧献上去,这一点季淑也做到了,我父亲说除了我的母亲之外只有季淑泡的茶可以喝。父亲喜欢冷饮,季淑自己制作各种各样的饮料,她认为酸梅汤只有北京信远斋的出品才够标准。早点巷口的生煎包子就可以了,她有时还要到五芳斋去买汤包。每餐菜肴,她尽其所能去调配,自更不在话下。亚紫、业雅也常在一起陪伴,是我们家里最热闹的一段时期。父亲临走,对季淑着实夸奖了一番,说她带着两个孩子操持家务确是不易。

第三年我们搬到爱多亚路一○一四弄,是一栋三楼的房子,虽然也是弄堂房子,但有了阳台、壁炉、浴室、卫生设备等等。一九三○年四月十六日(阴历三月十八),在这里季淑生下第三胎,我们唯一的儿子文骐。照顾三个孩子,很不简单,单是孩子的服装就大费周章。季淑买了一架胜家缝纫机,自己做缝纫,连孩子的大衣也是自己做。她在百忙中没有忘记修饰她自己。她把头发剪了,不再有梳头的麻烦,额前留着刘海,所谓boyishbob是当时最流行的发式。旗袍短到膝盖,高领短袖。她自己的衣服也是大部分自己做,找裁缝匠反倒不如意。我喜欢看她剪裁,有时候比较质地好的材料铺在桌上,左量右量,画线再画线,拿着剪刀迟迟不敢下手,我就在一旁拍着巴掌唱起儿歌:“功夫用得深,铁杵磨成针,功夫用得浅,薄布不能剪!”她把我推开,“去你的!”然后她就咔吱咔吱的剪起来了,她很快的把衣服做好,穿起来给我看,要我批评,除了由衷的赞美之外还能说什么?

我在光华、中国公学两处兼课,真茹、徐家汇、吴淞是一个大三角,每天要坐电车、野鸡汽车、四等火车赶到三处地方,整天奔波,所以每天黎明即起,厨工马兴义给我预备极丰盛的一顿早点,季淑不放心,她起来监督,陪我坐着用点,要我吃得饱饱的,然后伴我走到巷口看我搭上电车才肯回去。这一年我母亲带着五弟到杭州去,路过上海在我们家住了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