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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徐志摩(节选)

任公先生的话是对的。事实证明他不幸而言中。但当时对于浪漫的爱之追求者,是听不入耳的。志摩的回答是:“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惟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灵魂”之为物,本来就玄妙,再要找“灵魂这伴侣”,岂不难上加难?我们自然佩服志摩之真诚与勇气,但是我们亦不能轻易表示同情于一个人追求镜花水月。一个人要有理想以为生活之鹄的,但是那理想需要慎加分析,是否在现实的世界里有实现之可能。把自己的生命和前途,寄托在对“爱、自由、美”的追求上,而“爱、自由、美”又由一个美貌女子来作为象征,无论如何是极不妥当的一种人生观。

若说志摩之憧憬自由仅限于爱情方面,显然是不合事实的。像一切浪漫主义者一样,志摩向往一切方式的自由。下面这一段话是他最好的自白: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地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的确是,想飞是人人有的愿望。我小时候常做梦,一做梦就是飞,一跺脚就离地一尺多高。再一扑通就过墙了,然后自由翱翔在天空里,非常适意。有时在梦里飞不起来,飞到三四尺高就掉下来,怎样也不中用,第二天早晨醒来便头痛欲裂。这样想飞的梦,我足足做了有十年八年之久。虽说这只限于梦,虽说这只是潜意识的活动,但也影响到我的思想。我译过巴利的《潘彼得》,是一部童话,也是只有成年人才能充分赏识的童话,里面的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潘彼得,真是令每一个成年人羡煞而又愧煞的角色!这一部《潘彼得》撩起了我对童年和纯洁天真的向往,其实哪一个在人生的坎坷的路途上不有过颠踬?哪一个不在憧憬那神圣的自由的快乐的境界?不过人生的路途就是这个样子,抱怨没有用,逃避不可能,想飞也只是一个梦想。人生是现实的,现实的人生还需要现实的方法去处理。偶然做个白昼梦,想入非非,任想象去驰骋,获得一时的慰安,当然亦无不可,但是这究竟只是一时有效的镇定剂,可以暂时止痛,但不根本治疗。人生的路途,多少年来就这样地践踏出来了,人人都循着这路途走,你说它是蔷薇之路也好,你说它是荆棘之路也好,反正你得乖乖地把它走完。所以,想飞的念头尽管有,可是认真不得。如果真以为诗是有翅膀的,能把诗人带起到天空,海阔天空地俯瞰这乌烟瘴气的人间世,而且能长久的凭虚御空,逍遥于昊天之上,其结果一定是飞得越高,跌得越重,血淋淋地跌在人生现实的荆棘之上,像徐志摩那样!这也是一切浪漫诗人的公式,不独志摩为然的。

梁任公先生说过,人生最快乐的事莫过把应尽的责任尽完。他揭橥“责任”二字为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此事一毕,了无遗憾,真是一个最稳健的看法。浪漫主义者的看法,恰恰与此相反。伯朗宁有一首小诗,名为《至善之境》(Summum Bonum),他说:

真理,比宝石还光亮,

信任,比珍珠还纯洁,——

宇宙间最光亮最纯洁的信任——我认为

全存在于一个女人的亲吻里。

把一个女人的亲吻放在一切伦理价值之上,实在是一个最大胆的浪漫的夸张!志摩日记在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记载着:“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不真,做到真的绝对义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同是一个意思”,也许是的,但是在伦理价值上,能等量齐观么?

浪漫的梦经不起现实的打击。志摩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并且不是一个没有胆量认错的人,所以他很快地承认了他的失败。胡适之先生曾指出下面一首《生活》的诗为他自承失败的证据: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这几行诗是纪实的,志摩临死前几年的生活确是濒临腐烂的边缘,不是一个敏感的诗人所能忍受的,所以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上海跑到北平。谁又想到希望有“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的人,竟根本丧掉了生命,永远不能得到机会呢?

选自《谈徐志摩》,远东图书出版公司195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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