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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嘶

谢友鄞

合房后的第三天早上,他们起来三次了。

头一回,女的要爬起来。天还没透亮,屋子里模糊,她小心着没敢拽亮灯,用两只脚尖摸索,够着炕底下的鞋。错了,自己的脚在鞋窠里直逛荡,她咬住舌尖暗笑。她像小猫儿一样溜出新房后,点燃灶间火,身子一俯一仰,呼哒、呼哒拽风匣。艳红的火光在脸上跳,乌油油的长发没来得及梳,散披在肩头。衬衣上面的扣子没有系,露出一抹细白的胸颈。她知道自己早晨懈懈怠怠的样子很好看。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响。白Φ乃汽大团大团翻腾。她洗手揣面,贴一圈大饼子。去买马,要带足上路的干粮。她知道自己在白汽里影影绰绰的身姿很诱人,男人说过。嘴角情不自禁微笑着咧开。白Φ乃雾从门缝里渗进新房漫上炕,青丝似的一缕一缕缠进男人的梦里面。

第二回,男的蹑手蹑脚走到灶间,右手抓住倚在墙角的扁担,左手拎起一对水桶,要去腰街的大井挑水。得把水缸装满,马买回来后,赶紧喂饮,还要给它全身细细梳洗一遍。女的却嚷起来:“喂,长点眼睛,见到蒙系人,躲开点。”

噢,她醒了。这儿是个汉、蒙杂居的世界,两合水户越来越多。她娘家就是蒙系,瞧她那口气。他笑起来。一大早,碰见挑空水桶的,蒙系人会觉得一天不吉利。都是屯里乡亲,他干吗得罪人。回来时就没事了,水满得一路上泼泼洒洒,尽管悠悠地担,放心往前扑奔,谁见了都会高兴。隔着门,他却故意说:

“我就是不躲,怎么着?”

她趴在被窝里大声道:“那他们就拐进别的胡同,躲开你呗。”

两人格格地笑起来。

其实,都是想象,他们谁也没有起来成。头一回,她刚要爬起来,他仰躺着,伸出两只壮实有力的胳膊,抱住她软嫩嫩的腰;雪白膨起的奶子,两滴熟透的樱桃冲着他晃,他冲动地把她拽回了被窝里。第二回,她响着细鼾,他舔了舔她合着的细密纤长的眼睫毛,轻轻撑身,正要起来,她却把头一下子压在他宽阔的胸脯上。

终于不能不起来了。还要赶一百里的路,出远门哪。狠狠心,他们一堆儿起来了。退回去七八年,连十七八岁的姑娘,晚上睡觉都脱得光赤溜的。这儿曾是有名的贫困区。有的人家连褥子都不铺,肉贴着炕席,省衣裳、省褥子,也节省柴禾。早晨起来一瞅,一身好看的花纹。

房子是新戳起来的,车是新打成的,六亩就要收割的庄稼地是老辈新劈给他们的,人呢,是新合卺的。

就差一匹马了。庄户人家的院套里,有了马咴咴的嘶鸣,更生气勃勃了。

农户院一大早是最热闹的。邻居家早就折腾得翻天覆地了。狗吠、猪哼、鸡扑棱棱飞上柴草垛,木栅院门吱吱啦啦推开又关上,邻家那个爷们儿,歇了一夜,底气足,唱黑头似的大声嚷嚷,吆喝半瘫痪的老婆拌猪食,呵斥他的两个闺女拴马套车。他家有一匹马。昨天,小两口儿想借马去地里用一趟。那爷们儿用手摩挲着下巴,眯缝着眼儿,说:

“有车吗?”明知故问。

“打好了。”男的说。

“我帮你们驾辕。”他说的是真心话。乡路上,人驾辕的辙迹并没有甩过去多远。

男的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的眼睛里冒火了。“呼啪”一摔门,进了屋。把身子往炕上一歪,气得眼泪没飞出来。

走吧,赶快去给自己买回一匹纯种蒙古马。

出了村,往北走,都是山,峰托着峰,岭推着岭,没完没了的山浪。微白的山径像脐带似的在墨黑的山峦间飘飘悠悠、忽隐忽现,使人想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赶了一天路,夕阳压山,淡红色的晚霞涌现出来,堆着微笑,露出了山峰上恬静的黄昏。

黄昏迫近,山势减缓,山脚急急收住,一片平坦的草原蓦地展现在眼前——

辽西大草滩。

北眺,隐隐约约,一线墨绿,那是著名的防风林带,把内蒙古和辽西清晰地划分开。强劲的风从高处扫下来,压下来,没膝深的草海退潮似的刷刷倒伏;风过去后,又喧喧哗哗地站起来。这儿、那儿,草滩上每隔三五里,便露出一簇簇崭新的红砖青瓦房。辽西低矮寒碜的县衙门,为了建立自己的草牧业基地,从内蒙古请来养马行家,给他们盖起了一幢幢美丽的“别墅”。

一簇簇马群,散漫在草场上,小两口儿刚走近一幢“别墅”,主人就迎了出来。高大魁实,脸膛黑红,前额油亮,穿着钉有铜纽的大襟长衣,腰束布带,甚有宽阔之风。带后挂着白瓷鼻烟壶,左侧悬烟囊,腰后坠着打火的燧石。本地的蒙古族汉子,早已没有人这样打扮了。主人说话“潮”,同辽西一带的蒙古语已大不一样,连她听着都觉得别扭。原来,他是牧主,马八百块钱一匹,任你挑。就看你有没有眼力了。牧主站在房前,朝东、西一指,那里分散开两大群马,各有百八十匹,有两位马倌在分头放牧。牧主说,都是他的马,马倌是他雇的。他们交过钱后,牧主用双手拢成喇叭,朝较近的那个马倌吆喝一阵,马倌明白了,按住马头,跳下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