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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小记

“你没用,国家有用。”G大婶搭腔,“想买外国东西,就得用外国钱。”

“外国钱就外国钱吧,怎么叫外汇?”

“干你的活儿呗老太太——!知道那么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汇真要是那么难得,国家兴许能接收咱这厂子……

老太太们沉默一会儿,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极乐世界般的一幅图景中去了。

“哎对了,U师傅,您应当见过外汇?”

于是,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外汇是吗?哦,那可有很多种哪,美元、日元,英镑,法郎,马克……我也并不都见过。”这声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在简陋的老屋里优雅地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谐,就像芜杂的窄巷中忽然闪现一座精致的洋房,连灰尘都要退避。“对呀对呀,纸币,跟人民币差不多……对呀,是很难得,国家需要外汇。”

这回沉默的时间要长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长。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问题了:“咱们买外国东西用外国钱,外国买咱的东西不是也得用中国钱吗?那您说,咱这东西可怎么换回外汇来呢?”

“不,”U师傅细声地笑一下,“外国人买咱们的东四要付外汇。”

“那就不对了,都用他们的钱.合着咱的钱没用?”

U师傅光是笑,不再言语。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看见了那样几件大漆的仿古陈设:一张条案、几只绣墩、一堂四扇屏风。它们摆布在幽静的厅廊里,几株花草围伴,很少有人在它们跟前驻足,唯独我一阵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细看,不错,正是那朴拙的彩绘和雕刻,一刀一笔都似认得。我左顾右盼,很想对谁讲讲它们,但马上明白,这儿不会有人懂得它们,不会有人关心它们的来历,不会再有谁能听见那一刀一笔中的希望与岑寂。我摸摸那屏风纤尘不染的漆面,心想它们未必就是出自那两间老屋,但谁知道呢,也许这正是我们当年的作品。

五 三子

冬天的末尾。冻土融化,变得湿润松软时,B大爷在门前那块空场上画好一条条白线,砖瓦木料也都预备齐全,老屋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但阵阵笑声不单是因为新屋就要破土动工,还因为B大爷带来的“基建队”中有个傻子。

“嘿,三子,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你们这儿不是要盖房吗?”

“啼,几天不见长出息了怎的,你能盖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这不是有B大爷吗?”

三子?这名儿好耳熟。我正这么想着,他已经站到我跟前,并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还认得我吗?”他的目光迟滞又迷离。

“噢……”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小学同学,可怎么这样老了呢?驼背,而且满脸皱纹。“你是王……?”

“王……王……王海龙。”他一脸严肃,甚至是紧张。

又有人笑他了:“就说‘三子’多省事!方圆十里八里的谁不知道三子?未必有谁能懂得‘王海龙’是什么东西。”

三子的脸红到耳根,有些喘,想争辩,但终于还是笑,一脸严肃又变成一脸愧作,笑声只在喉咙里“哼哼”地闷响。

我连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还记得我?”

“那我还能不记得?你是咱班功课最棒的。”

众人又插嘴说:“那,最孬的是谁呀!”“小学上了十一年也没毕业的,是谁呢?”“两腿穿到一条裤腿里满教室跳,把新来的女老师吓得不敢进门,是谁?”

“我——!妈了个×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声,但怒容只一闪,便又在脸上化作歉疚的笑,随即举臂护头作招架的姿势。

果然有巴掌打来,虚虚实实落在三子头上。

“能耐你不长,骂人你倒学得快!”

“这儿都是你大妈大婶,轮得上你骂人?”

“三子,对象又见了几个啦?”

“几个哪儿够,几打了吧?”

“怎么着,差不多了吧,三子?”

“不行,”三子说。

“喂喂——说明白了,人家不行还是咱们不行?”

“三子!”B大爷喊,“还不快跟我干活儿去?这群老‘半边天’一个顶一个精,你惹得起谁?”

B大爷领着三子走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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