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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韩少功

很多人说过,他们有时第一次到某个地方,却觉得那地方很熟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我也得到这种体验。

我走着。土路一段段被山水冲坏,留下一棱棱土埂和一窝窝卵石,像剜去了皮肉,暴露出一束束筋骨、一块块干枯了的内脏。沟里有几根腐竹,有一截烂牛绳,是村寨将要出现的预告。路边小水潭里冒出几团一动不动的黑影,不在意就以为是石头,细看才发现是小牛的头,鬼头鬼脑地盯着我。它们都有皱纹,有胡须,生下来就苍老了,有苍老的遗传。前面的蕉林后面冒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炮楼,冷冷的炮眼,墙壁特别黑暗,像被烟熏火燎过,像凝结了很多夜晚。我听说过,这地方以前多土匪,什么十年不剿地无民,怪不得村村有炮楼,而且山民的房子决不分散,互相紧紧地挤靠着,都厚实,都畏缩,窗户开得小眉小眼的,又高,盗匪不容易翻进去。

这些很眼熟,也很陌生;像平时看一个字,越看越像,也越看越不像。见鬼,我到底来过这里没有呢?让我来推测一下吧:踏上前面那石板路,绕过芭蕉林,在油榨房边往左一折,也许可以看见炮楼后面一棵老树,银杏或者是樟树,已经被雷劈死了。

片刻之后,推测果然被证实了。连那空空的树心,树洞前有两个小娃崽在烧草玩耍,似乎都在我的想象之中。

我又怯怯地推测:老树后面可能有栋矮矮的牛房,房前有几堆牛粪,檐下有一张锈了的犁或耙。当我走过去,它们果然清清晰晰地向我迎来!甚至那个歪歪的麻石舂臼,那臼底的泥沙和两片落叶,也似曾相识。

当然,想象中的石臼里是没有泥水的。但细一想,刚下过雨,屋檐水不应该流到那里面去吧?于是,凉气又从我的脚跟升上来,直上我的颈后。

我一定没有来过这里,绝不可能。我没得过脑膜炎,没患过神经病,脑子还管用。也许是在电影里看过?听朋友们谈过?或是在梦中……我慌慌地回忆着。

更奇怪的是,山民们似乎都认识我。刚才扎起裤脚探着石头过溪水时,一个汉子挑着两根扎成A字形的树,从上边来。见我溜溜滑滑,就从路边的瓜棚里拔出一根干树枝,丢给我,莫名其妙地露出一口黄牙,笑了笑。

“来了?”

“嗯,来了……”

“怕有上十年了吧?”

“十年……”

“到屋里去坐吧,三贵在门前犁秧田。”

他屋在哪里?三贵又是谁?我糊涂了。

随着我走上一个小坡,一片檐瓦门庭在前面升了起来。几个人影在地坪中翻打着什么,连枷摇得叭叭响,几下重,又有一下轻。他们都赤脚,蓄寸头,脸上有棕色的汗釉,釉的边缘残缺不齐。日光下一晃,颧骨处的汗釉有一小块反光。上衣都短短地吊着,露出软和的肚皮和脐眼,裤边也松松地搭在胯骨上。只有发现他们中的一个走向摇篮开始解怀给小孩喂奶,又发现都挂了耳环,才知道她们——是女人。有一位对我睁大了眼。

“这不是马……”

“马眼镜。”另一个提醒她。觉得这个名字好笑,她们都笑了。

“我不姓马,姓黄……”

“改姓了?”

“没改。”

“就是,还是爱逗个耍方呵?哪里来的?”

“当然是县里。”

“真是稀方客。梁妹呢?”

“哪个梁妹?”

“你娘子不是姓梁?”

“我那位姓杨。”

“未必是吾记糟了?不会不会,那时候她还说是吾本家哩。吾婆家是三江口的,梁家畲,你晓得的。”

我晓得什么?再说,那个什么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似乎是想去找她,却来到了这里。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来的。

这位大嫂丢下连枷,把我引进她家里。门槛极高,极粗重,不知被多少由少到老的人踩踏过,坐过,已经磨得中部微微凹了下去。黄黄的木纹,像一圈圈月光在门槛上扩散浸染开来,凝成了一截化石。小娃崽过门槛要靠爬,大人须高高地勾起腿才能艰难地倾着身子拐进去。门内很黑,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一个高高的小窗眼漏下一点光线,划开了潮湿的黑暗,还有米潲和鸡粪的气味。好半天瞳孔才适应过来,可以看见壁梁上全是烟灰,还有同样苍黑的一个什么吊篓。我坐在一截木墩上——这里奇怪地没有椅子,只有木墩和板凳。老妇和少妇们都叽叽喳喳地挤在门边,喂奶的那位毫不害羞,把另一只长长的奶子掏出来,换到孩子嘴里,冲我笑了笑,而换出的那一只还滴着乳汁。她们都说了些奇怪的话……“小琴……”“不是小琴。”“是吧?”“是小玲。”“哦哦。小玲还在教书吧?”“何事不也来耍耍呵?”“你们都回了长沙吧?”“是长沙城里还是长沙乡里?”“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小罗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陈志华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熊头呢?找了娘子没有?”“也有娃崽了吧?一个还是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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