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砥柱

现在他可打不定主意了,到底要不要叫官厅去干涉这些事——他有是有这种权力的。

虽然拿起了那本书,并且作古正经地一页页蘸着唾沫翻着,可是那些长条条的宋体字都绷着丑脸子——一个也打不到他脑子里去。

身上什么地方有股热气在流着,脚趾缝里痒了起来。他偷看他女儿一眼。干咳了一声,又瞟过眼珠去。

这回爷儿俩的视线碰了一下。他于是发气地喊:

“做针线就专心做针线!——东张西望做什么!”

茶房在外面叫着些什么,盖过了所有的人声。有谁溜着尖声音在唱着小调,叫人想像得到他一面怎样个扭法。可是这个销魂的歌声马上就给一些粗喉咙打断了:显然是有人吵架。

说不定是为了争风吃醋。唉,真该死!船上总是不安静!

吵架的刚刚住了嘴,汽笛又吼了起来,拖得怪长,听来它似乎很烦闷:好像是忍住了好久好久的某种欲念——一下子给迸发了出来。于是这声音钻进了别人脑袋,打全身透过去,给搅得皮肉都打着颤。过去了许多时候——耳朵里还嗡嗡的。

这位老先生半闭着眼,烦躁地嘟哝一句什么,仿佛青蛙关在坛子里的叫声。他脑子里乱七八糟,觉得船身在荡着。

隔壁又吱吱吱地在那里抽大烟,一声紧跟着一声,叫人疑心是有谁给压紧得喘不过气来。

他用种很镇静的派头对他的小姐瞟一眼,渐渐睁开了眼眶。这小姑娘也许什么都知道,只是在老子跟前一点都不露出来。他胸脯给绷了一下似地发一下紧,于是拿眼珠守着他女儿,死盯着一直没动。

板壁外面可越谈越放肆了。那准是些饱经世故的男子,并且是有点身份的。他们还爱看点什么书:刚才说到那个能够变大变小的和尚,接着又扯到了一种贵金属的“托子”。

于是有一个嘎嗓子很豪放地嚷:

“这部书真有道理,这部书!……经验之谈!不错!……我碰见的那个堂客就是‘吹箫’的好手……”

另外一个很沉着的声音把这个的术语校正了一下:这不叫“吹箫”。接着就来了一场小小的争论。

这边黄宜庵老先生把下唇一撇。

“哼,该死!他们看也没看书就瞎吹!”他想。“然而——然而——唔,那所谓堂客怕就是‘三开门’的那个。”

他眼睛往板壁上瞟了一下,又回到贞妹子身上。

她坐在窗子跟前,只瞧见一个弯着的人身剪影。可是他觉得她脸子正发着红,眼睛里闪着亮——水汪汪的!

“咳哼!”他大声一咳,拼命拉长脸。

小姐吓了一跳,连身子都抖动了一下。

一看就知道她心虚。这老头儿就感到肚子里有什么塞住了,呼吸也调不匀称。眼珠差点没跳出了眼眶子,冲着贞妹子直冒火。他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她一顿,骂她一顿,舌子可打着结:

“贞妹子!……你……哼,该死,这这……我告诉你——晓得吧,一个人……一个人……那个那个——唔……”

嘴巴空动了几动,稀稀朗朗的几根胡子梗耸了几下,他就咳了一声,猛地爆出了一句——

“非礼勿听!……”

那个对他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莫光看着我!”他老人家打牙缝里压出了叫声,“一个人总要时时刻刻自省——看做了什么非礼之举没有。……一个人——一个人——嗯,非礼之言……听了非礼之言——也就是自己非礼!晓得吧!”

贞妹子愣住了:

“怎么?——我听了什么呢?”

“‘听了什么’?隔壁……隔壁……我看你是……”

做老子的狠狠地瞪了她一会儿,失望地叹了一口长气。他把眼珠子移到自己脚上,移到舱顶上,又忍不住瞟到他小姐那边去。

她还在那里盯着他,他就碰了钉子似的发了气:

“没有听就没有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做你自己的事呀!怎么?……”

等贞妹子垂下了眼睛,他这才安排要认认真真看一回书。拿手指在舌头上蘸了许多唾沫。擦擦擦——使劲地翻起来。

手指有点哆嗦,并且带点儿咸味。

可是那些非礼之言一直咕噜咕噜响着——挺结实地钻过灰漆板壁来。一个唱大花脸似的嗓子正开始报告一个中年女人有什么好身手,接着就给一些笑声打断了。

黄宜庵老先生皱了皱眉。

“可恶之至!……那个堂客,是什么人呢?后来呢?……”

这里他把那本书移下了点儿,腾出一条路来让视线溜到她女儿脸上去。

窗子外面的光只把她头发映得发亮,像银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