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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隶的母亲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的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的声音是很重地在屋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眼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的大妻向佣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的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的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的口子好,有的称赞婴儿的两耳好;更有的称赞婴儿的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人却正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

“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的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妇人的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或与“寿”同意义的字,如“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的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的老而得子的蕴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的旁边去。婴儿的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的一边,不知思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道: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的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意地静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养在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的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觉着看俨话玻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罢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的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的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地抓住了他的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秀才的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的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的母亲愈紧,而他的母亲的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的口子咬住了冬天的尾巴;而夏天的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的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子的母亲的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的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的大妻的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我药死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的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以后,他反而做着笑脸地: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老归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的娘么?”

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着这两种的冲突了:一边,她的脑里老是有“三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的生活便变做在秀才的家里的用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的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求她的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的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檐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睡在她的怀里,含着她的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的旁边,她伸出手去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样,她也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可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的母亲的前夫去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的大妻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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