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少年百科 - 电子书 - 正文*

为奴隶的母亲

柔石

她的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的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出卖的人。但有时也兼做点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他能将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个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然而境况总是不佳,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了,酒也喝了,钱也赌起来了。这样,竟使他变做一个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贫穷下去,连小小的移借,别人也不敢答应了。

在穷的结果得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的和小铜鼓一样,连眼白也黄了。别人说他是黄胆病,孩子们也就叫他“黄胖”了。有一天,他向他的妻说:

“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子也都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的身上设法罢。你跟着我挨饿,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身上?……”

他的妻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的刚满三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奶,她讷讷地低声地问。

“你,是呀,”她的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什么呀?”他的妻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

“三天前,王狼来坐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了九亩潭边,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里的树下,想来想去,总没有力气跳了。猫头鹰在耳朵边不住地啭,我的心被它叫寒起来,我只得回转身,但在路上,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免得王狼的狼一般的绿眼睛天天在家里闪烁。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你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了?’

“我低着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

“‘儿子呢,你只有一个了,舍不得。但妻——’

“我当时想:‘莫非叫我卖去妻了么?’

“而她继续道:

“‘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她就直说出:‘有一个秀才,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想买一个妾;又因他的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当的女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肯做事,还要对他的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价。我代她寻了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她说:现在碰到我,想起了你来,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的意见怎样,我一边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催的答应她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停止了。他的妻简直痴似的,话一句没有。又静寂了一息,他继续说:

“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的家里,她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钱是一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了——本月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的妻简直连腑脏都颤抖,吞吐着问:

“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的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细想,除出将你的身子设法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么?”妇人战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的爸呀!”

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的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我怕连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三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了。本来是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却肢体分作四碎与五裂。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手脚揪缩。脐带绕在她的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可是她的头昂起来,身子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的丈夫,这个凶狠的男子,飞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婴的旁边。她简直用了她一生的最后的力向他喊:“慢!慢……”但这个病前极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声音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世的新生命,用他的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的小羊一般,扑通,投下在沸水里了!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女孩一声也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冤枉死去么?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 上一篇 海角底孤星
  • 下一篇 竹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