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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焕之看入睡的佩璋,双眼都阖成一线,一圈青晕围着,显出一些紫色的细筋;脸色苍白,不再有少女的光泽;口腔略微张开,嘴唇只带一点儿红意。他便又把近来抛撒不开的想头温理一过:才一年多呢,却像变化到十年以后去了,这中间真是命运在捣鬼!她这样牺牲太可怜了;你看这憔悴的颜色,而且,憔悴的又岂仅是颜色呢!

他顺次地想下去:“无论如何,我没有怨恨她的道理。她的性情,嗜好,虽然变更得不很可爱,可是变更的原因并不在她;她让生命历程中一个猛烈的暗浪给毁了!我应该抚摩她的创伤,安慰她的痛苦;就是最艰难的方法,我也得采取,只要于她有益。至于自己的欢乐,那无妨丢开不问;这当儿还要问,未免是自私的庸人了。”

他的眼光又移到依贴在母亲胸前的小孩。这会儿小孩睡得很浓,脸色是绝对地安静,与夜间那副哭相(大张着的嘴几乎占全脸的一半,横斜的皱纹构成可笑的错综)大不相同。肤色是嫩红。垛起的小嘴时时吸动,梦中一定在吃奶呢。他想:“这样一个小生命,犹如植物的嫩芽,将来材质怎样优美,姿态怎样可爱,是未可预料的。为了他,牺牲了一个母亲的志愿和舒适,不一定就不值得吧。”爱的意念驱遣他的手去抚摩孩子的脸,暂时忘了其他一切。

警觉的母亲便醒了,坐起身来,惺忪地望着焕之说:“你回来了?”

焕之坐下来,傍着她;这正是适宜于温存的时候,因为常会作梗的孩子暂时放松了他们;并且他有满腔的话要告诉她,并排坐着也畅适些。他说:“刚才回来。今天的讲演会,来听的人很不少。”

“唔。怎么,你穿了这样一件衣服?”

“刚才讲演的时候,衣服全淋湿了。这是借的陆先生的。”

“全淋湿了?身体受了湿气会不舒服的。湿衣服带回来了么?”

他稍微感到无聊,答了她的问,回到自己的头绪上去说:“今天来听的人都有很好的表示。他们愤懑,他们沉默;愤懑包蕴在沉默里,就不同于浮光掠影的忧时爱国了。他们听我们讲演,把每一个字都咽下去,都刻在心上。这在我是不曾料到的,我一向以为这个镇上的人未必能注重国家大事。——我们太不接近社会了,因而对社会发生这样的误解。告诉你,一个可喜的消息:从今以后,我们要把社会看得同学校一样重,我们不但教学生,并且要教社会!”他说得很兴奋,有如发见了什么准会成功的大计划似的,随后的工夫就只有照着做去罢了。当然,他所期望于她的是赞许他的大计划,或者加以批评,或者贡献些意见,使他的精神更为焕发,他的计划更为周妥。但是,完全不相应,她接上来的是一句不甚了解他意思的很随便的话:“难道你们预备给成人开补习班么?”

这太浅薄了,他所说的意思要比她所料度的深远得多;对于这样浅薄的料度,他起了强烈的反感。但是他抑制着反感,只摇着头说:“不。我们不只教大家认识几个字,懂得一点浅近的常识;我们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远的东西。”

“这样么?”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是不想再寻根究柢,就这样不求甚解已经可以过去了。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嫌厌的表情浮上憔悴的脸,起身到衣橱前,使气地把橱门开了。她要找一件东西,但是在久已懒得整理的乱衣堆里翻了一阵,竟没有找到。

他感伤地想:她竟不追问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远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这因为她是现在的她了!若在去年刚结婚的时候,这样一个又重要又有味的题目,硬叫她放手也不肯呢。然而一直讲下去与待她追问了再回答,效果是相同的,他便用恳求的声调说:“不妨等会儿找东西,听我把话讲完了。”

但是她已经从橱抽斗里找到她所要的东西了。是一双小鞋,黄缎的面、鞋头绣一个虎脸,有红的眉毛,黑瞳白镶边的眼睛,绿的扁鼻子,截齐的红胡须,耳朵是另外缀上的,用紫绫作材料,鞋后跟翘起一条黄缎制的尾巴,鞋里大概塞着棉絮一类的东西。她把小鞋授给他,带着鄙夷的脸色故意地问:“你看这个,漂亮不漂亮?”

“啊?这个蠢……”他接小鞋在手,同时把话咽下去。他看了这颜色不调式样拙劣的手工制品,不禁要批评它蠢俗不堪,但是他立刻猜想到这东西出自谁的手,故而说到半中便缩住了。他改为轻声问:“是母亲做的吧?”

“还有谁呢?我总不会做这样的东西!”

“请你说轻一点儿。她做给孩子穿的?”

他站起来走到房门口,眼光通过外房和中间,直望母亲的房门:心里惴惴地想,又有什么小纠纷待要排解了。

“自然算给孩子穿的。她拿给我有好几天了;因为是这副样子,我就搁在橱抽斗里。”

“现在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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