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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哈!”小胡子忽然受着刺痛一般叫起来,“还要有舞台!要做戏文!这像个什么样儿!”

四五个坐在别座的茶客本来在零零星星谈些什么,听见小胡子的叫声,便一齐走过来,围着问是什么。

“是他们学校里的新花样!”小胡子向刘慰亭歪歪嘴,“要造戏台,学生要做戏文,你们听见过没有?”

“好极了!我们不必再摇船出去三十里四十里,赶看草台戏了,他们学校里会让我们过瘾。”一个带着烟容的后生快活地说。

“他们做的是文明戏,不是京班戏。”一个中年人表示颇有见识的神气说。

“文明戏也有生旦净丑的,”一个高身材近视眼的接上来说,便弯着腰把头凑近小胡子手里的印刷品,“这上边有写着么?”

“这倒没有写。不过新花样多着呢。他们还要有什么工场,农场,音乐院,疗病院,图书馆,商店,新闻报社……简直叫小孩闹着玩;一句话,就是不要念书!”小胡子的眼睛在眼镜后边光光地看着众人,又加上一句道,“并不是我冤人,这上边蒋冰如自己说的,学校不专教学生念书。”

“他来一个‘三百六十行’,哈哈!”烟容的后生自觉说得颇有风趣,露出熏黄的舌尖笑了。

“哈哈!有趣。”其余几个人不负责任地附和着。

“蒋冰如出过东洋,我知道东洋的学校不是这样的。他又从什么地方学来这套新花样?”中年人用考虑的腔调说。

“什么地方学来的?他在那里‘闭门造车’!”小胡子说着,把手里的印刷品向桌子上用力一甩。

镇上已经出了好几夜的灯会。这一天,听说将更见热闹;东栅头有采莲船灯,船头船艄各有一个俊俏青年装扮的采莲女子,唱着采莲歌,歌辞是镇上的文豪前清举人赵大爷新撰的;西栅头有八盏采茶灯,采茶女郎也是美貌青年改装的,插戴的珠宝是最著名几家的太太小姐借出来的,所穿衣服也是她们最心爱最时式的新装,差不多就像展览她们的富藏;这些都是前几夜没有的。因此,这一夜的灯会尤其震荡人心,大家几乎忘了各自的生活,谋划,悲哀,欢乐——从早上张开眼睛起,就切盼白天赶快过去,马上看见那梦幻似的狂欢景象。

赛灯的事情不是年年有的。大约在阴历新年过所谓灯节的时候,几个休了业尚未开工的手工业者和一些不事生产干些赌博之类的事情的人便开始“掉龙灯”。那是很简单的,一条九节或十几节的布龙灯,一副“闹元宵”,在市街上掉弄着敲打着而已。如果玩了几夜没有人起来响应,竞赛,大家的兴致也就阑珊了,终于默默地收了场。一连几年,差不多都是那样,所以一连几年没有灯会。

这一年却不同了。有人说是去年田里收成好的缘故,大家想表示对于丰饶的欢乐。但是细按起来就见得不很对,因为那些高兴参加的,并不是种田的农民,也不是有田的地主。又有人说是镇上的气运转变了,故而先来个兴旺的征兆。将来的事情谁也不能前知,当然没法判断这个话对不对。可是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起先有一批人出来玩龙灯,另外一批人看得高兴,也扎一条龙灯来玩。待龙灯多到四五条,大家因为想取胜,便增加种种名色;如扮演戏文,扎制各种灯彩,都刻意经营地搞起来。这就开了赛灯的局面了。全镇的人惟恐这一团火热的兴致冷淡下来,以致失了难得的游乐的胜会,便一致鼓动着,怂恿着,要把它搞得无以复加地热闹繁盛才快心。某人的面貌神态适宜于戏文里的某角,不惜用种种的方法,务须把他拉来;某人能够别出心裁计划一盏新巧的什么灯,就是不经人推举,也会自告奋勇地贡献出来:大家对于熟识的亲近的一组赛灯者都这样地尽力。绅富人家玩那些宴饮赌博本来玩得腻了,而这并非年年有的灯会却觉得有特殊的刺激性,似乎在灯会这个题目之下宴饮赌博,便又新鲜又有趣,于是解开钱袋来资助灯彩蜡烛以及杂项开支。太太小姐们毫不吝惜地检出珍贵的珠宝时新的服装来,因为这比自身穿戴更便于从容观察那些对自己的富藏表示惊诧和艳羡的眼光。这样,灯会自然搞得异常热闹,煊赫;每夜有新的名色,每夜有麻醉观众的荡魂摄魄的景象。然而大家似乎还不满足,总想下一夜该会有更可观更乐意的。

中午时候,镇上人便涌来涌去看当晚将是中心人物的角色。小孩一群一群奔跑着,呼噪着,从人丛中,从不很高的市房檐下窜过;因为看了好几夜的灯会,他们不免摹拟灯会中最动人的人物的身段神态,嘴里还唱着锣鼓的节奏。喝了早酒的短衣服朋友,脸上亮光光染着红彩,眼睛湿润地泛着色情的表情;对于连夜看见的男子改扮的女郎,感到超乎实际以上的诱惑力,时时刻刻,无可奈何地想着,想着,想着。茶馆里散出来的先生们也把平时稳重的脚步走得轻快些,狂欢的空气已把他们的血液激动了。欢快的笑声和带着戏谑的语言不断地在空间流荡;短短的人影一簇一簇在街上梭过。这种盛况,近年来简直不曾有过;现在,回复到留在记忆里的黄金色的繁华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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