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屿的指尖沾着未干的钴蓝颜料,抵在出租车冰凉的车窗上。窗外,滨海市的夜色正被灯火泡得温热,海关大楼的钟楼镀着蜜色光晕,跨海大桥的灯带像铺在海面的银河,连路边小贩的霓虹灯牌都在风里晃出暖黄的光斑。他盯着副驾座位上那枚半融化的橘子糖——是晚星最爱的牌子,糖汁已经浸软了透明包装纸,粘在真皮座椅上,像他没说出口的遗憾。三个月来,这个位置始终留着半格空间,那是属于晚星的专属角落。
晚星是市话剧团的演员,阿屿是给话剧画海报的插画师,他们的缘分就始于老城区那家“星光剧场”。可三个月前,晚星拖着银灰色行李箱走出公寓时,留给阿屿的只有一句:“我们都在演一场没剧本的戏,你却从来没认真看我的台词。”那天是她主演的《夜航船》首演,阿屿为了赶一张商业插画,错过了整场演出,连庆功宴的蛋糕都没来得及买。
从那以后,阿屿成了出租车的常客。司机老李熟门熟路地绕着滨海市转圈,每次问“去哪儿”,阿屿都只说“随便开”,直到车载电台响起那首晚星曾在排练厅哼过的旋律,他才会慢慢闭上眼——对他来说,只有在闭上眼的瞬间,那些与晚星相关的画面才会清晰浮现,仿佛从现实的混沌里真正活了过来。
梦境的入口永远是星光剧场的检票口。他攥着那张被摸得卷边的首演票根,走进剧场时,聚光灯正好打在舞台中央:晚星穿着他送的米白色连衣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星子,正是他亲手设计的图案,那些星子在梦里会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发光,比现实里的丝线鲜活百倍。她在这场梦里不断切换着模样,像是在演一出没有固定剧本的戏——一会儿是排练厅里追着他改海报的模样,举着马克笔在他手背上画小太阳;一会儿是穿着《夜航船》的戏服突然跑下台,攥住他正画海报的画笔喊“别赶稿了,看看我”;一会儿是争吵时背对着他的侧影,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弦;一会儿又变成初遇时的样子,抱着剧本撞进他怀里,发梢沾着剧场后台的金粉,连金粉的光泽都比现实里更耀眼。阿屿坐在台下,总也猜不透,哪个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阿屿坐在第五排正中的座位上,那是他们常坐的位置。他数着晚星裙摆上的星子,数到第十七颗时,总能看见她左手腕上的浅疤——去年深秋去爬云台山,他踩空滑向坡下,是晚星扑过来死死抓住他的手腕,被碎石划开的伤口渗着血,却笑着说“没事,比舞台上的假伤真实多了”。现实里,他把晚星留下的银手链戴在自己手腕上,像是要遮住那片空荡的过往,可伤疤就算被饰品盖住,昨日的温度与疼痛却总在梦里格外清晰。
梦境边缘总飘着剧场管理员张叔的声音,那是老人退休前常说的话:“小子,别总困在过去里,时间一直等着人往前走呢。”张叔还说过,晚星排练到深夜时,会坐在后台的化妆镜前等他送夜宵,有时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阿屿试过挣扎着睁眼逃离梦境,可每次醒来,要么是出租车停在剧场对面的红绿灯下,要么是自己趴在画桌前,笔尖的颜料洇透了画纸,纸上是未完成的晚星肖像。他对着空荡的副驾轻轻叹气,心里像有个声音在喊,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他开始贪恋梦里的温度,哪怕那只是虚幻的慰藉。看到晚星在舞台上谢幕,他会在台下轻声呢喃“别再这样了,别让回忆都碎成渣”,可话音刚落,她的身影就会变成舞台顶落下的光斑;他只好闭着眼继续沉下去,在回忆里绕来绕去——想起第一次约会在江边,晚星把橘子糖塞进他嘴里,梦里的糖永远是硬邦邦的,甜得恰到好处,糖纸捏得再紧也不会粘手,她说“甜吧?以后我的庆功糖都分你一半”,那股甜意像被封存在梦里,成了他能抓住的唯一念想。每次梦碎时,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下一个梦里,还能再见到她。
直到上周,他在剧场后台的旧化妆柜里,翻到了一本晚星的笔记本。本子里夹着他错过首演那天的票根,背面写着:“阿屿画的星子在裙摆上亮了,可他没看见。”旁边还粘着一张便签,是张叔写的:“小姑娘演到谢幕时,手一直攥着你送的手链,眼泪砸在道具箱上,响得很。”
阿屿这才彻底明白,梦里那个从不生气、从不流泪的晚星是假的。越是刻意拼凑的圆满,越显得不真实——她不会像现实里那样,因为他忘记他们的相识纪念日而闹小脾气,不会在他熬夜赶稿时,悄悄把温牛奶放在桌边又怕打扰他而转身离开。这场日复一日的梦,不过是他逃避现实的一场循环,把自己困在了原地。
今晚,老李把车停在剧场门口时,阿屿看见张叔正锁门。他推门下了车,口袋里揣着新画的海报——画面上,晚星站在舞台中央,裙摆的星子亮得晃眼,第五排的座位上放着一颗橘子糖,侧幕布的角落还画着半块露着糖纸的橘子糖,正好对着他以前画海报时待的位置。
“张叔,能帮我把这个贴在后台吗?”阿屿递过海报,张叔瞥了一眼,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丫头上周回来收拾东西,翻到以前你画的草稿,特意问起你呢,说你画的星子最像真的。”他顿了顿,补充道,“问的时候还攥着那本《夜航船》的剧本,指尖磨着封皮,嘴角偷偷翘着呢。她最近回团里排《夜航船》复演,念到‘错过的星光就追不回了’这句词,总在尾音里卡一下——原本该抬眼望向前排观众的,眼波却偏了方向,飘向你以前总待的侧幕布,睫毛垂下来,半天都回不过神,谁都知道她念的不是台词。”
阿屿走进空荡的剧场,舞台的地板上还留着演出时的划痕,踩上去能听见轻微的吱呀声,像在数他来来回回的脚印。他在第五排的座位上坐下,冰凉的椅面刚贴上掌心,指尖就顺着缝隙滑进一道凹陷——先触到一层潮润的粗糙,再勾出个硬实的小疙瘩。灰屑随着动作簌簌落下,摊开手时,半块橘子糖躺在掌心:印着橘子的糖纸褪成了旧书页的黄,边角磨得发毛,糖身硬挺挺的,倒比他这三个月的执念还结实。
这是去年深秋,晚星联排《夜航船》的那个下午。他趴在侧幕布后画海报,膝盖上摊着颜料盘,这颗糖就是从工装口袋里滚下去的——当时晚星正穿着戏服,裙摆扫过他的脚踝,蹲下身时发梢垂到他手背上,指尖轻轻一捏就把糖勾了起来,笑眼弯弯地塞进他嘴里:“你的丢了就吃我的,省得你画到低血糖,又要我扶你去医务室。”
他捏着糖转了半圈,指腹顺着糖纸的纹路反复蹭——潮意慢慢被指尖的温度焐散,露出底下模糊的橘子印。旁边空位上,新带的橘子糖正渗着糖汁,把包装纸浸得透明;掌心这颗旧糖却硬得扎手,像把去年的温度都锁在了里面。冰凉的椅面从掌心往上传,旧糖的硬实从指腹往下沉,两种触感在胸口撞了一下,那些堵在喉咙里的“对不起”、藏在画纸后的遗憾,忽然就被这颗糖托住了——不是托着不放,是轻轻往旁边一推,让他看见空位旁的光。
他把新糖稳稳放在晚星的座位上,仿佛她下一秒就会笑着坐下。以前总逼着自己装释怀,可越想笑,心底的空就越沉;此刻摸着这颗硬糖,倒忽然想通了——以前总把回忆当没画完的草稿,反复涂改那些错过的笔触;现在才懂,好的画从不是死扣错处,是把旧颜料调进新色盘,接着往下画。那些是是非非早被糖纸磨软了,真正的惦记不是困在梦里描她的影子,是揣着这颗糖的温度,走到她面前。
钟楼敲过十二点时,阿屿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舞台。他没有再等那场梦,而是掏出手机,点开了那个三个月没敢碰的对话框,输入:“晚星,你的首演海报,我画好了,要不要一起看?”
晨光漫进剧场时,手机震了一下。此时的晚星正坐在出租屋里,指尖还沾着排练服上的亮片,看到消息的瞬间,她猛地攥紧手机,指尖发凉,随即又松开,对着屏幕笑出了梨涡,回复里带着个橘子糖的表情:“好啊,我带庆功蛋糕来——这次不准再迟到了。”
阿屿摸了摸手腕,手链滑到掌心。他忽然笑了——原来真正的醒来,从不是在梦里重逢,而是敢于转身,走向有她的未来。捏着半块旧糖的手轻轻一松,糖块磕在座椅扶手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和手机屏幕的光亮撞在一起。晨光里,他口袋里露出的海报边角上,星子图案正被晒得发烫,和掌心的银手链晃出一样暖的光。他把半块旧糖小心揣进工装口袋,指尖抚过口袋里鼓囊囊的海报——侧幕布的橘子糖正随着脚步晃出微光。他抬步往剧场门口走,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三个月前蜷在出租车里的那个自己,彻底分向了两端。那场循环的夜梦,终于在这个清晨,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