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高峰的尾气还没散尽,林盏踩碎第三片梧桐影时,终于看见巷口那家亮着暖黄招牌的咖啡馆。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暗,鞋跟敲在上面,笃笃的响,像敲在十年前的某个黄昏。她盯着砖缝里冒头的青苔,刻意放慢脚步——苏哲短信里说“别急,我等你”,和当年在画室等她改完最后一笔速写时,语气一模一样。
推开门的瞬间,风铃叮当作响。苏哲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摆着两杯拿铁,左边那杯没加糖,是她十年前的习惯。他穿着深灰风衣,袖口磨出细绒,比视频里清瘦些,鬓角竟有了星点白,像落了层没化的雪。
“踩不准砖缝就别硬踩,”苏哲先开了口,指尖敲了敲玻璃杯,“当年在美院后门,你追着猫跑,差点摔进排水沟。”
林盏笑出声,眼角却发潮。那时他们总在课后绕进这条街,她背着塞得鼓鼓的速写本,他拎着刚买的热包子,白汽模糊了眼镜片。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一块儿,他的肩总故意往她这边靠,让她的影子能躲在他的影子里。她画过无数次这条街:清晨扫街的阿婆、午后打盹的狗、深夜亮着灯的杂货店,最常画的还是苏哲——他站在路灯下看她,睫毛上沾着碎雪,眼里的光比街灯还暖,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画他眼睛时,笔尖总比画别的地方更轻。
“这家店居然还在,”她摩挲着杯壁,目光扫过墙上的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他们当年的合影,被店主放大挂在角落,照片里的她举着画纸,苏哲在身后扶着她的肩,“上次来还是五年前,你说要去南方开工作室。”
苏哲没接话,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推到她面前。里面是一沓速写纸,边缘已经泛黄,全是她当年没带走的画——有他蜷在图书馆角落的侧影,有两人在雪地里踩出的脚印,还有张未完成的街景,画纸右下角写着“我们的街”。
“这些年搬了三次家,总想着给你寄过去,”他声音轻了些,“又怕你早不需要了。”
林盏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停住。那是张被压在画纸下的便签,边角卷了毛,上面是她当年的字迹:“苏哲说,等这条街的梧桐树都枝繁叶茂,就带我去看海边的日出。”字迹被岁月洇得有些模糊,却还能看出当年下笔时的雀跃。便签背面,是苏哲补的一行,墨色较新:“去年去了,海很美,风里有梧桐的味道。没敢拍太多照片,怕镜头装不下那么好的海,也怕少了个人分享。”
窗外的街灯次第亮起,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玻璃上,像极了当年交叠的模样。他们聊起美院的老教授,说他如今还总提起“那对画街景的小情侣”;聊起巷口倒闭的糖水铺,苏哲记得她最爱的芋圆烧仙草,总让老板多放花生碎;聊起她现在的设计工作室,墙上挂着的风景速写,底色还是这条街的暖黄;聊起他南方工作室里的那盆绿萝——那是她当年从宿舍搬来的,说“能招财”,如今长得枝繁叶茂,他总忘了浇水,却也没让它枯掉。没提为什么分开,没说这些年一个人搬家、一个人看病的艰难,只捡着那些暖融融的过往,像剥开一颗糖炒栗子,剥壳时烫着手,嚼在嘴里却甜得人心尖发颤。苏哲说她当年画速写总把他的眼睛画得太亮,她反驳说“是你眼睛本来就会发光”,话音落,两人都静了静,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该走了。”林盏看了眼手机,时针指向十一点。街上车少了,只有零星的路人,踩着街灯的光匆匆走过。
苏哲送她到巷口,梧桐叶落在他肩头。“这个你留着。”他递过一个小盒子,里面是枚银质书签,刻着当年她画的梧桐树。
林盏握紧书签,指尖发凉。“这些画……”
“放你那吧。”苏哲打断她,笑了笑,“总比我堆在储藏室强。”
她转身的瞬间,听见身后他说:“林盏,别再踩不准路了。”
晚风卷起她的围巾,街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苏哲脚边。她没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巷口的风铃又响起来,和十年前一样。她知道,苏哲会站在那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街的尽头,就像当年无数个傍晚一样。
走了很远,林盏摸出书签,月光落在梧桐纹路里,凉丝丝的,却不刺骨。她想起刚才在咖啡馆,苏哲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年轻时的红着眼眶追问,也没有刻意回避的闪躲,只有像老朋友般的坦然——坦然他们曾那么好,也坦然他们终究要走向不同的路。就像他说的,他们都不是青涩年纪了,有些告别不用兜兜转转说“下次再见”,留些怀念不用刻意忘记,也不用逢人便提,这就够了。路边有情侣牵手走过,女孩也在踩砖缝,男孩笑着扶住她的腰,林盏想起当年的自己,忽然觉得没什么遗憾。
街灯一路延伸,照亮前方的路。林盏踩稳脚下的线,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她知道,这条街的梧桐树还会枝繁叶茂,而她和苏哲的故事,就藏在每一片落叶里,每一盏街灯里,在这个奢侈的夜里,轻轻落了幕。